成吉思汗出生于1162年的春季,那年在亚洲历法中称为马儿年。在一座可眺望远处斡难河的孤立而又光秃的小山丘上,一位被抢夺来的名叫诃额仑的年轻女子,艰难地生出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即成吉思汗)。周围都是陌生人,诃额仑在远离抚育过她的家庭和她所熟悉的世界里分娩。这个地方不是她的家乡,如今将她迎娶为妻的男人,并不是原先那位早已与她完婚的男人。 在不久前,她的命运就变得如此迥异。她曾是另一位年轻勇士、篾儿乞惕部落人赤列都的妻子。他经过草原东部时,遇到了来自以盛产美女出名的斡勒忽讷部落的诃额仑,于是就追求她。按照草原传统,在娶诃额仑回部落之前,他要给她的父母提供聘礼并为他们干几年活。刚一完婚,两人便独自开始跋涉数周的路程,返回他的家乡。根据《秘史》记载,她坐在一辆由一头公牛或牦牛拉着的黑色幌车上,而她那引以为荣的丈夫则骑着褐色的马,伴随在车旁。诃额仑那时可能还不满十六岁。 他们沿着斡难河轻松愉快地穿越过草原,而且随即准备进入把他们与篾儿乞惕领地隔开的多山地区。仅需几天路程便可穿越横亘在前的孤立山谷,并可顺势下山进入篾儿乞惕人放牧的肥沃草场。年轻的新娘坐在她的黑色幌车前,并未觉察正向她猛扑过来的骑马者。这场凶暴的攻击不仅将永远地改变她的一生,而且也将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 一个独自带着猎鹰外出打猎的骑马者,从悬崖附近一处不太令人注意的高地看到了诃额仑和赤列都。诃额仑和她的幌车看来是个大猎物,比他所能取得的任何猎物都要重大。 没等这对新婚夫妇注意到他,这位猎人就策马飞奔,回到营地,找到他的两位兄弟。也许是太贫穷,拿不出为迎娶诃额仑这般的女子为妻所必需的聘礼;也或许是因为不愿对她的父母履行新郎应服的传统家内役,这位猎人选择了草原上获取新娘的第二种普通的方式——抢婚。三兄弟出发径直去寻找他们的猎物。当他们迅猛扑向这对夫妇的时候,赤列都立即策马急行,将攻击者从幌车旁引开,果然如其所料,三兄弟跑去追赶他。他环绕山岭,试图设法摆脱他们,但却是徒劳的。赤列都又回到新娘的身边,但在那时诃额仑明白,她的丈夫是无法骗过攻击者的,他们不在自己的领地内,攻击者很快便会回来。虽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但为救丈夫一命,她决定呆在原地并向抢劫者投降。如果她与赤列都一起骑马逃走,他们将会被俘,而且赤列都将会被杀。但如果让赤列都独自逃走的话,那么就仅有她一人被俘而已。 按《秘史》的叙述,为说服丈夫配合她的计划,她对赤列都说:“如果你活着,每个方向、每个毡车里都有少女等着你。你能找到另一位女人做你的新娘,你可以将再娶的妇人称为诃额仑来代替我。”诃额仑迅速地脱下身上的衫儿,并敦促她的新婚丈夫“快速逃离”。她将衫儿抛到他脸上作为分别的表示,并说:“随身带着这个,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可以闻到我的气味。” 气味在草原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在其他文化环境中,人们见面或分别的时候可能是拥抱或亲吻,而草原牧民则是用一种很像是在亲吻面颊的方式——彼此用鼻子来吸嗅对方的气味。这种相互吸气的方式,在不同的层面上带有不同的深重情感意味:从父母与孩子间的互相闻气,到爱人间的情欲闻气,这是不同的。每个人的气息和独特的体味,被认为是构成了人的心灵的一部分。通过将衫儿抛到丈夫身上的方式,诃额仑将她饱含深情的所余之爱献给了赤列都。 自那天之后,等待诃额仑的将是历经波折的漫漫人生之路,而且她已注定不能再见到她的初恋丈夫。在抽身逃离绑架者的时候,赤列都抓起脸上的衫儿,亦步亦趋,无数次回首张望诃额仑。他的黑色长辫像是鞭子一样,来回地抽打在他的双肩与胸膛之间。眼看着丈夫跨过关口,永远地在她眼前消失时,诃额仑发泄了积郁在心底的所有感情。《秘史》记载道,她仰天嘶吼,以至于“搅动了斡难河水”,而且“震动了林间山谷”。 抢夺她的人——这位注定要成为她新丈夫的男人,就是也速该,他属于一个弱小而且不重要的氏族群体,这一群体后来就是以蒙古而闻名的。但在此时,他只不过是孛儿只斤氏族的成员,而此时的孛儿只斤氏族依附于势力强大的泰亦赤兀惕部落。令诃额仑头痛的不是也速该的地位,而是他已有一个妻子,名叫索济格勒(Sochigel),并育有一子。诃额仑将不得不在家族内为争夺她的地位而努力。有穹顶帐篷的住宅是用毛毡环绕,扎在格式框架上构成的,如果幸运的话,两位妇人大概会生活在各自的帐篷内,但即使不在同一个帐篷内,她们仍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诃额仑是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的,那里是一望无垠。夏季,成群的马匹、奶牛、绵羊和山羊在那里吃草并且长膘。她习惯于草原生活提供的丰盛肉食和奶制品。与此不同的是,她的新丈夫所属的小部落却生活在游牧世界的北部边缘地带,在那里,草原迫近森林地带,没有足够的草场可供喂养畜群。现在,她不得不面对粗糙的猎户食物:旱獭、老鼠、鸟、鱼,或偶尔吃上鹿肉或羚羊肉。蒙古人声称,草原部落中没有古老光辉的历史。他们被当作是食腐动物,与狼一起竞争,去抓捕小动物,而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从草原牧民那里偷盗动物和劫掠妇女。诃额仑仅仅被当作稍优于被捕获的奴婢来对待。 根据一项常被反复提及的记述,诃额仑的第一个孩子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右手手指里紧紧地握着某种神秘而又富有某种征兆的东西。年轻的母亲轻轻地但是焦虑地逐个扳开他的手指,发现了一块与指关节骨一般大小的黑色凝血。在他母亲温暖的子宫内,这个孩子就已紧握着一块凝血,并且带着它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一个涉世不深、没有文化而且又非常孤独的年轻姑娘,她怎能理解儿子手上这个奇怪的标记呢?八个多世纪之后,我们仍在设法解答的,正是她当日所要问的那些问题。这块凝血象征一种预言或是一个咒语?它预示着好运还是不幸?她该引以为豪还是该惊慌失措?该满怀希望还是该心忧如焚? 在十二世纪,许多具有游牧民特征的部落和氏族生活在草原上,它们游移不定地结合在一起。在所有的草原部落中,与蒙古人亲缘关系最近的是东部的塔塔尔人、契丹人和更东面的满族人,以及西部的中亚突厥部落。这三个民族与西伯利亚的某些部落,拥有一种相同的文化和语言传统。位于塔塔尔和突厥部落之间的蒙古人常常被外人混淆,他们有时被称为蓝突厥,有时被称为黑塔塔尔。作为说阿尔泰语的人,则因阿尔泰山脉位于蒙古西部而得名,他们的语言和朝鲜语、日本语相比,具有较远的相似性,但与汉语或亚洲的其他有关语言,则毫不相关。 尽管突厥部落和塔塔尔联合成了几个部落联盟,但蒙古人却被分成很多小的、各自由一位领袖或可汗领导的群体,并且松散地建立在血族纽带的基础上。蒙古人声称他们与突厥和塔塔尔部的身份截然不同。他们一直以来都坚持认为其直系祖先是匈人,三世纪时,他们在蒙古高原建立了第一个帝国。“匈”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指人类,他们称匈人的祖先为匈奴,是太阳的子民。四至五世纪时,匈人从蒙古高原向外扩张,征服了很多国家,从印度直到罗马。但他们无法在许多不同部落间维持联系,很快便被他们所征服的文化所同化。 在掠得诃额仑之后不久,也速该发动了对塔塔尔人的战争,并杀死塔塔尔的一个名叫帖木真兀格的首领。儿子刚出生不久,他返回营地,并给这个男孩取名为铁木真。因为草原民众认为人一生只有一个名字,这一名字的选择包含有多层次的象征意义。这一名字赋予这个孩子以个性、命运和定数。取名“铁木真”也许强调了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之间持续不断的仇恨,但很多学术的和虚构的讨论,都围绕着“铁木真”之名的准确含义,以及他父亲要通过这样的取名赋予儿子什么而展开。最好的暗示来自于也速该给他其他几个孩子取名的特征,这些孩子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词根。铁木真之后,在诃额仑相继生育的四个孩子中,小儿子名为帖木格,最小的孩子也是惟一的女儿取名为帖木仑。这三个名字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动词根源“帖木勒(temul)”——该词根出现在几个蒙古语词汇中,意指向前冲、被鼓舞、有创造性的思想,甚至指带有幻想的飞跃。正如一位蒙古学者向我解释的,该词最好的解释便是:“正在纵情奔跑的马的眼神里,根本没有驾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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