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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爱阅读二十四史的毛泽东则有言:“东汉两头均无意思,只有光武可以读。”那么,光武帝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毛泽东如此推崇?
爱儒士,更爱不捣乱的儒士光武帝刘秀于公元25年在河北称帝,重建刘汉皇朝。次年,即建武二年,在国家职官上重新设置了太傅,并让名儒卓茂担当此职。
光武帝很明白,自西汉宣帝、元帝之后,儒家知识分子群体获得充分发育,已然掌握了对国家政权合法性—也就是“道统”的解释权;光武帝本人在公元25年登基称帝,所获取的还仅仅是国家机器—也就是“治统”;“治统”必须获得“道统”的认可,才能够获取合法性,进而绵延传承后世。
收拢知识分子,最棘手的问题其实倒还不是如何无差别、无歧视地把不同背景之人编织到统治秩序中去,而是如何处理不同政治思想倾向的知识分子群体之间的关系。
正如今日之知识分子群体多有“左”与“右”、“自由”与“权威”之类的区分一般,汉代的儒家知识分子同样也存在着截然的政治思想对立。具体则表现为古文经派和今文经派。个中分歧被历代学者研究得极为复杂,不妨简单言之:古文经派主张回归儒家经典本身,而今文经派更看重后人对儒家经典的诠释;也就是前者有“原教旨倾向”,而后者则有“离经叛道之嫌”。具体到汉代的政治思想领域,则是今文经派比起古文经派来,更重视谶纬。
相对而言,刘秀更喜欢被谶纬之学笼罩着的今文经学。
不光是刘秀喜欢今文经学,西汉自汉武帝而下,除却王莽,几乎所有的皇帝都喜欢今文经学—西汉时期,国家所立的十四经博士,都是今文经。其原因正在于:今文经学已被怪力乱神的谶纬之学所污,对社会的批判性严重降低,朝廷正好可以借其为“治统”的合法性正名,又少了许多“知识分子”捣乱的忧虑。
爱经学,更爱用经学搞迷信光武帝本人在学术造诣上相当有限。其对今文经学的热爱,也与学术无关,而是关乎迷信。这一迷信就是“谶纬”。
刘秀以谶言来决定自己下一步如何行动的事例相当多。譬如:在他即皇帝位后,在确定重要职官的人选上,往往依据的就是谶文。《后汉书方术传》说:“王梁、孙咸,名应图箓,越登槐鼎之任。”意思就说:王梁、孙咸这两个人,因为与谶言里的人名相吻合,就被光武帝破格提拔,做了大官。
对谶纬的极端迷信,以及谶纬对行动和决策产生的重大影响,直接导致刘秀在推广儒学的同时,也在积极倡导谶纬。
首先,刘秀本人即是精心研习谶纬书籍的模范。《后汉书光武帝纪》称:“初,军旅间贼檄日以数百,上犹以余暇讲诵经书,自河图洛书,谶记之文,无不毕览。”
这真是相当诡异的一幕:戎马倥偬之间,三军主帅帐中灯火通明,主帅看的不是军事地图,而是一本本算命卜卦的迷信鬼神之书。
上行下效。刘秀的率先垂范,自然会对下级及民间产生巨大影响,研习谶纬的社会风气,伴随着刘秀势力的不断壮大,一路高涨。其次,刘秀对敢非议谶纬的臣下,一律严厉处罚,或长期不加重用。
基本上,刘秀对臣僚非议谶纬是相当敏感的。大儒郑兴曾与刘秀谈论关于郊祀的事,刘秀询问:“用谶纬来决定用哪套方案好不好?”郑兴回答:“臣不为谶。”刘秀当场翻脸,逼问郑兴:“你不为谶,难不成你是反对谶?!”郑兴不得不诚惶诚恐地再三解释:“臣只是没有学会谶纬之术,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史载,郑兴最终仍然因为不懂谶纬而未获重用。
刘秀利用最高皇权,极力向社会各个阶层灌输谶纬知识,维护谶纬的政治地位,可以说是竭尽全力。这也直接导致谶纬在东汉初年的传播,较之西汉后期和王莽时期有着更明显的普及性,谶纬在社会中的影响更为深远。
水到渠成。刘秀在他当政的倒数第二年,即中元元年(56年),终于下诏:“宣布图谶于天下。”从此以后,谶纬所凭借的根本经典—《河图》、《洛书》(合45篇)及七经之《纬》(合36篇),总计81篇—被正式确立。这样,谶纬取得了近乎“国教”的地位。朝廷也由此彻底垄断了对谶纬的解释权,并严厉控制任何私造谶纬的行为。
爱学习,更爱把学习变成禁锢“东汉功臣多近儒”,这是一个很区别于其他朝代的地方。这主要得力于光武帝本人的极力推动—光武帝每到一处,首要任务就是访儒问雅;对儒学教育的关心也是前代帝王所罕见的,在兴建太学、优待学者、修订典籍等方面的力度,也许只有狂热的儒家原教旨信徒王莽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效果自然也是显著的:光武帝时期,太学生在洛阳居民总数中所占比例惊人;就全国而言,有人测算,东汉后期每万人中即有太学生六人,顶级学历的知识人在社会总人口中的比率如此之高史所罕见。
因为光武帝的提倡,整个东汉一朝的学习风气极盛。有国家财政的支持,太学和郡国官学所得到的空前发展自不必说,东汉的私学也是极为繁盛。社会上出现了大批几代人专门攻研一部经书的士大夫家族,这些家族世代相继,广收门徒。许多名师教授的弟子,往往多至数百人乃至数千人。譬如:讲授《尚书》的曹曾,“门徒三千人”;讲授《公羊严氏春秋》的丁恭,“诸生自远方至者,著录数千人”;讲授《严氏春秋》的楼望,“教授不倦,世称儒宗,诸生著录九千余人”,去世时,“门生会葬者数千人,儒家以为荣”;讲授《颜氏春秋》的张玄,“著录千余人”;学通《五经》的蔡玄,“门徒堂千人,其著录者万六千人”……即便到了汉末乱世,民众深陷颠沛流离,讲授《春秋左氏》的颍容避难荆州,竟还能“聚徒千余人”。
整个社会看起来处于一种极度好学的气氛之中。但是,这种气氛,其实透露着难以描述的诡异—这场贯穿了整个东汉王朝的“全民爱学习”运动,是以学习被迷信化了的谶纬儒学为前提的。换言之,这场“全民爱学习运动”所培养出来的大部分人才,都无法成为真正的“儒家知识分子”。
这一负面影响,具体说来,可粗略总结如下:
其一,儒生迅速方士化。
刘秀统治末年把谶纬提升到类似“国教”的地位,促使谶纬成为儒生们的必修内容,进而导致东汉社会出现大批方士化的儒生。
《河》、《洛》、风角杂书等,都是毫无学术价值的谶纬迷信书籍。任安、景鸾这些儒家学者,将大量的精力耗费在这些无益之学上,直接造就了“东汉全民爱学习,但全民啥也没学到”的荒诞现实。
其二,迷信学说直接进入国家教育正规内容。
由于刘秀大力倡导谶纬,谶纬对东汉经学的扭曲性影响极大。而且,随着方士化儒生的增加,对谶纬的传授就成了东汉学术最重要的特色。在当时,谶纬不仅在太学和郡、县学中传授,甚至连民间创办的私学中,传授谶纬也非常盛行。譬如:南阳学者樊英,本来学的是儒家《易学》,后来又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风角、星算,河洛七纬,推步灾异”,隐居之后,广收门徒,“以图纬教授”。最可悲的是,如果不教授“谶纬之学”,往往很难收到学徒。
其三,学阀大量出现,甚至演变成军阀。
西汉学者所传弟子不多,从《史记》、《汉书》各自的《儒林传》中可以获得证实。东汉的学者们,门下弟子动辄以千计,多至万余。弟子如此之多,又转相传授,以至于有入门数年未得见其师者。郑玄在马融门下多年,即未曾得到机会见到马融。
到东汉中后期,许多学者已然演变成为有权威的学阀,希声附光者日益增多。这种风气愈演愈烈,东汉末年的党锢之祸之所以株连如此之广,正是因为朝廷和宦官集团所面对的是一个个的学阀集团,而不像西汉时期,面对的是一个个具体的儒家知识分子。这种情势,决定了朝廷和宦官肯定会对学阀集团采取株连政策,由此也就造就了党锢之祸。
最严重者,则是学阀终于演变成了军阀。最众所周知的例子是袁绍。此人七世祖袁良以学《易经》起家,西汉时为太子舍人,其学术传于孙子袁安。袁安举孝廉,做过郡太守、司空、司徒。此后,袁家子孙均为东汉显官。袁绍曾任司隶校尉。袁氏四氏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至董卓之乱,袁氏家族旧有的学阀资源,遂成为其蜕变为军阀的最重要的凭藉。正如黄仁宇所说:“以学阀而为军阀,这在世界史里是创举。”而这一创举的源头,正是东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光武帝。
其四,谶纬之说成了中国传统政治当中永肃不清的流毒。
光武帝将谶纬提升到国教高度,给后世的政治游戏带来了无尽的麻烦。汉末,谶纬之风渐弱,当局不断禁谶。如三国时曹魏政权“科禁内学、兵书”,所谓“内书”,就是谶纬之书;晋武帝司马炎“禁星气谶纬之学”;隋“炀帝即位,乃发使四出,搜天下书籍,与谶纬相涉者皆焚之”……然而,时至今日,谶纬之说仍流毒未消,甚至“伟大革命领袖”亦不能逃脱“谶纬之说”的编排。
结语:儒家政治理想堕落的线索不同的帝王,不同的时代,关注的则始终是同一个命题:“国家的合法性问题如何解决,儒家知识分子的政治地位何在。”
命题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其实是二位一体的—国家的存在,是谓“治统”,知识分子所系的,乃是“道统”。“治统”的合法性,必须依靠“道统”的认可。而“道统”能否发挥这种“认证”作用,则取决于其对“治统”的监督能力的强弱。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悲观的:“道统”终究不敌“治统”。
光武帝的时代,是“知识分子”被按照相同的规格(谶纬化、方士化)批量制造的时代;批量制造“知识分子”的时代,恰恰是没有“知识分子”的时代。所以,吕思勉先生所言极是:“自东汉至今两千余年,可谓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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