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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闪击 (下)
公元前204年,韩信兵出太行山井陉口,挡他面前的赵军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形势十分危急。于是韩信背对挠蔓水列阵,与敌人展开对攻。最后汉军置于死地而后生,打败了赵军,造就了背水一战的传奇战例。
很多人有一个误解,以为所谓“背水一战”,就是在绝境里迸发出勇气,打垮对手。事实上,韩信背水一战的目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让汉军维持住阵线,不致被优势敌人击溃。他真正的杀招,是事先派人迂回潜入赵军大营,突然换上汉军旗帜,让赵军误以为后营遇袭,阵脚大乱。这才获得了胜利。
所以想要重现背水一战,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第一,士兵要对指挥官拥有绝对的信赖;第二,双方实力对比不能太过悬殊。这个悬殊,既指兵力数量,也指双方的武器装备;第三,要有其他配套的计划。否则光靠险入绝境迸发出的勇气,根本无法持久。
这三个前提,申砬这三点一条都不具备。这位读书不细的大将,只是机械地把士兵们驱赶入死地,然后等待着奇迹发生。没有后续计划,也不了解敌我双方实力的差距——他临走之前,柳成龙提醒过他,要当心敌人的铁炮,但申砬只当春风过驴耳。
对于朝鲜军这个列阵,日本人同样大迷惑不解——莫非这是个圈套?
这有可能,如果日军深入弹琴台附近,忠州杀出一彪人马前后夹击,那会是个麻烦的局面。
小西行长思忖再三,觉得虽然对朝鲜人的智商不能估计过高,还是应该谨慎点。他等到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夜幕降临,方才徐徐进兵。
第一军团兵分两路,一路由他和宗义智统领,总兵力一万两千人,穿过丹月驿,从达川里开始,沿着达川江畔一路向西,进逼弹琴台;另外一路则由松浦、五岛、大村、有岛四名副将统领,总兵力六千七百,循小白山脉向北斜插,先去攻打忠州城,探明敌人虚实。如果忠州有伏兵,那这一路的任务就是缠住敌人,不让忠州支援弹琴台,如果没敌人,那就顺势占城,然后赶去弹琴台围攻。
日军分成两条锋锐的利剑,朝着弹琴台和忠州城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当他们快接近朝鲜军预设阵地的时候,日军突然大举火把,把四周照了一个透亮。朝鲜人黑暗中骤然见阵前升起这许多光亮,一时间陷入大乱。随即,这些不幸的朝鲜士兵又听到了奔蹄如雷,无数火球急速扑过来,更是骇破了胆,一路溃退而走。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先锋军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鲜牛。原来小西行长用兵非常谨慎,精打细算,他采取了松浦镇信的建议,从四周田地里拉来许多耕牛,在他们的头上绑好火把,驱赶到阵前充当前锋。这样即使朝鲜人有什么圈套,也有这些牛当滚地雷的炮灰。
背水一战与火牛阵。在忠州这块地方,朝鲜人和日本人不约而同地重现了中国古代著名战例。
在火牛阵的冲击下,朝鲜人大败而走。日军趁机掩杀,一路枪声震天,硝烟弥漫,沿途的朝鲜步兵几乎一触即溃,慢慢都向弹琴台撤去。
宗义智一马当先,率领麾下部曲几乎是一路赶着朝鲜溃兵的尾巴打。快接近弹琴台的时候,申砬终于把心爱的骑兵队撒了出去,希望他们能一举冲破敌军的阵势,
宗义智看到敌人骑兵冲过来,先惊后笑。惊的是,原来朝鲜人还藏着这么一支骑兵;笑的是,对阵的朝鲜大将竟没听过长筱合战么?
长筱合战是发生在一五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长筱城的一场著名战役,参战双方是织田信长和武田信玄的继承人胜赖。在战役一开始,武田胜赖依仗自己的骑兵优势,试图突击信长的本阵。而信长调集了大批铁炮,藏身于拦马木栅之后。当武田骑兵开始突击时,铁炮队在木栅后拼命射击,结果导致武田军大败。
是役在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铁炮手从这一役开始,彻底取代了骑兵的位置。从此日本进入了铁炮称雄的时代,再没出现过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这一次秀吉派来朝鲜的军队,干脆就没设骑兵编制。
现在朝鲜大将不光要背水一战,还要来一场长筱式的骑兵突击吗?那么就让我来重现长筱合战!宗义智那时候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
其实,此时的宗义智和小西行长,表面上很镇定,心里还是小鼓乱打。
要知道,长筱合战虽然织田家的铁炮获得了胜利,但那是一场惨胜。武田骑兵的强大冲击力差一点就冲破了织田家的阵地——这还是织田家的铁炮手事先设置好了防御阵地。而现在的忠州盆地里,日军是进攻方,仓促间支不起来拦马栅,胜负还不好说。
但当朝鲜军的骑兵开始冲锋时,这两个人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
平原的确适宜骑兵驰骋不假,但还适宜做另外一件事情:种粮食。朝鲜的平原不多,不会空着作跑马场,都尽量开发出来用来种植作物。忠州盆地地势平坦,又靠着达川江,是难得的良田,种的都是进贡皇室的水稻。从忠州城到弹琴台之间,是分割成一块块的农舍稻田。田里一汪汪都是水,田埂上也长满了湿滑茂密的野草。
这种地形,骑兵别说站成一排冲锋,能让马跑起来都算是难得。朝鲜的骑兵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象杂技演员一样走在狭窄的田埂与小路上,生怕坐骑滑入水田里去。
虽然此时已是深夜,但在这种狭窄地形下,日军的铁炮队根本不用瞄准,齐排射击就是。一时间枪炮交错,弹丸齐飞,朝鲜的骑兵们纷纷惨呼着从马上跌下来,滚落到水田之中。侥幸未死的,很快也被日军白刃加身,砍作肉泥。
步兵们全仰仗着骑兵当主心骨,此时看到骑兵被打得人仰马翻,都吓得肝胆欲裂,一步步被日军压缩到弹琴台以西的狭窄地带。他们的背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已经退无可退。
如果这时候朝鲜军迸发出绝境下的勇气,说不定还有一战之机。可就在这时,惊慌失措的朝军另外一侧突然枪声大作,一股日军从北边冲了过来,让原本就一边倒的局势雪上加霜。
原来另外一路日军迫近忠州城之后,发现这座城池四门紧闭,城头却没有多少守军。日军旋即兵分两路,五岛队以下三千人监视忠州,松浦队三千人从弹琴台东北与北侧包抄敌军,恰好与宗义智队与小西本队形成包围网。
朝鲜军队在四面八方铁炮疯狂打击之下,士气彻底崩溃。哪里还能提起半分勇气,他们猬集在弹琴台四周,恐惧地大声叫喊起来。在密集的人群里,日军一颗子弹可以贯穿两、三个人,无数的血雾腾空而起,朝鲜士兵们一片片地死去,积尸如山。
穷途末路之下,终于开始人纵身跳入身后的汉江,开始是一两个,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都跳了下去。所有谈及这段历史的史书,都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形容词:“尸蔽江而下。”
在一片混乱之中,申砬亲自上阵,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可惜他越往外冲敌人越多。来回冲了几次都没办法,只能折回来,一脸仓皇地跑到江边,身边只剩下参谋金汝岉在侧。金汝岉本来身披甲胄冲在前头,申砬以为他要先逃跑,喊了一嗓子,金汝岉勒住马头笑了笑,说“吾岂惜死之人乎?”折返回来杀入敌阵,毙敌数十,又跑回主帅身边。
申砬知道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与金汝岉一起投江而死——慷慨而壮烈,可惜再壮烈也是于事无补了。因为他的愚蠢与刚愎自用,忠州军团全军覆没。是役之后,汉城以东,朝廷再无可用之兵。
在如今的光州,有一大一小两块岩石,叫昆池岩。据说这块岩石旁本是申砬墓,每次有人骑着马走过,坐骑都迈不动腿。有一位将军听说了此事,专程跑过来指着申砬的墓骂道:你打仗打得这么烂,怎么死了还这么烦人。登时阴风大作,天降霹雳将昆池岩劈成两半,中有清泉流出。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过去,都不会被阻碍了。
这个民间故事当然不是真的,不过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老百姓对申砬的矛盾态度:你最后慷慨赴死是没壮烈没错啦,但你这一仗打得也太烂了吧?。
忠州之战的胜利,让小西行长大大地露了一回脸,整个人趾高气扬,气焰无比嚣张。加藤清正满腹怨恨,可自己的军团还没集结,也只能忍气吞声,恨恨地心想看咱们谁先到汉城再说!
第三军团黑田长政在忠州之战的同一天从星州出发,一路打到了金山,当晚进驻秋风驿。秋风驿位于秋风岭山麓,在忠州东南,跟第一、第二军团相隔一天的路程,正好错过这场热闹。黑田也不着急,一路稳扎稳打,很有大将风度。
在这三个军团身后,其他军团也陆续登陆釜山,展开兵力,给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擦屁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两位军团长跑得实在是太快了,基本上是打一个城扔一个城,除了大路上的重要城镇以外,其他地区根本没来得及扫荡。别看日军猪突猛进杀过了忠州,所控制的地方,不过是几条古代高速公路和沿途的服务站,庆尚、忠清、全罗三道的绝大多数土地,仍旧掌握在朝鲜人手里。
各地官军和民众自发组织的义军,隐隐已有反攻的迹象。比如庆尚道的宜宁,已经有一个叫郭再佑的小贼,对日军的补给线构成了威胁;全罗道还有一个老贼,叫高敬命,也在四处骚扰。
这些虽是藓芥之患,但置之不理的话,会影响到日本未来在朝鲜的长治久安,必须要尽快安定才行。种种麻烦,都得靠后续部队来查阙补漏。比如小早川隆景的第六军团,甫一到朝鲜,就被安排扫荡庆尚道西部,为占领全罗道做准备。
小早川隆景还算好,他不是秀吉的嫡系,到朝鲜本来就是为了陪太子读书。象福岛正则、毛利吉成这样的新贵,一门心思要建功立业,心思根本就不在扫荡上。这些军团长听到前面一日千里,心里都馋得紧,一边骂着娘,一边安排扫荡,都有点心不在焉,只想早早北上,赶在第一、二、三军团后面捞点战功。
不过这些烦恼,都不是忠州两位日军指挥官的兴趣所在。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此时,正在为另外一个话题争吵不休。
在忠州的西部,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原本南下的南汉江在这里突然转向,朝着东南方向蜿蜒而去,与北汉江交汇之后,再折向正南方,与临津江、痢成江三水合流,进入黄海的江华湾。而汉城,正好位于汉江第二次南进的河道西畔。
只要能顺利渡过汉江,汉城就会象熟透了的苹果一样,自动落入手里。
渡江不是问题,问题是谁先渡。
两位军团长原本就看对方不顺眼,此时又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几乎要拔出刀来互砍。最后还是清正的副手锅岛直茂眼疾手快,把自己的长官劝住,不然清正真有可能把行长直接剁了。
最后两个人勉强勉强达成了一个协议——各走各的。
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将一路沿汉江南岸向西,走骊州;而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将走竹州、龙仁,最后抵达汉江东畔,与汉城隔江相望。
从这两条路线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出两位指挥官性格上的不同。
加藤清正是典型的猛将,他的思维直率,喜欢把问题简单化。这条行军路线贯穿竹州、龙仁、阳智、城南,差不多等于从忠州到汉城划了一道直线,充分显示了他的直性子和急不可耐的心态。这条路线全是旱路,避开了渡江的麻烦,要到他们过了城南,才会被二次南向的汉江阻挡在江南,与汉城隔江相望。加藤显然是打算快刀斩乱麻,把渡江问题与汉城一并解决。
相比之下,小西行长选择的路线是贴着汉江西进,表面看是兜了个大圈子,比加藤要走许多冤枉路,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循江找到许多船只。从忠州到骊州这一段航路,是朝鲜重要的水路运输要道,沿途不怕找不到船。有了船,汉江就不成问题了。他挑选的这条路线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处处透着算计的味道。
两位选手各自揣着心思,就此别过,开始了第二阶段的竞速狂飙。
再看朝鲜这边。自从尚州之战后,汉城阖城已陷入大乱。两班大臣互相埋怨,市井小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埋怨柳成龙、李山海两位大臣是秦桧杨国忠的,有说国王已经微服偷偷从宣仁门跑了,还有的上表朝廷,说我约了十来个敢死的哥们儿,愿意去日本人营寨刺杀贼酋……总之是乱七八糟。
这期间朝廷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把一直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定了下来,册封光海君为世子,算是了结了一段旷日持久的争嗣之争。可惜光海君生不逢时,册封仪式上印章也没有,封敕更没备齐,文武百官都没来几个——国家都快完蛋了,谁还管你世子是谁啊。
李昖在这时候突然起意册封世子,其实就一个目的:跑路。世子是李朝合法的继承人,定下这个名位,他这个作国王的担子就轻多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不了宣布退位,让王位让给世子就是。
这点小聪明瞒不过那些官场老油条。一群大臣和宗室坚决反对李昖跑路,认为国君弃都城而逃,有失体面,应该坚守汉城。
可怎么守?兵曹把汉城老百姓翻检了好几圈,才凑出七千老弱残兵。这七千人别说守城了,能不一哄而散就是天大的奇迹。
就在这时,左议政柳成龙站了出来。
柳成龙是汉城为数不多几个头脑清楚的官员,对于日本兵威的认识也最深刻。以往恪于东、西人党之争,他难以施展手脚,现在朝班大乱,无暇计较党阀,总算可以做点正经事了。
他知道汉城绝不可守,于是向李昖提了一个建议,让各位王子和大臣分别奔赴北方诸道,在当地招募勤王兵马,摆出打持久战的架势。这个建议暗藏玄机,一是充分动员朝鲜残余国土的战争潜力;二是为李昖离京打好舆论基础——国王殿下西狩不为逃命,而是为了整合诸道勤王之军,这个理由足可以堵上反对派的嘴。
柳成龙这个建议,既利国,又利君,显示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李昖大智慧缺乏,小聪明还是有的,听出此种玄妙,立刻把几位王子和一群陪臣撒去北方诸道,开始大造舆论。
这个建议不仅救了李昖一命,而且还救了朝鲜一命。正是因为这些人在诸道整饬兵力,才让朝鲜北部不致象战争初期一样一溃千里,为大明出兵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到了四月三十日,忠州大败的消息传到汉城,朝廷彻底炸了营,也彻底为李昖解了套儿。李昖二话不说,留下都元帅金命元守汉江,右议政李阳元留都汉城,自己带了一干皇室宗亲与大臣们从敦义门仓皇而出,直奔开城而去。
本来柳成龙想留下来守城,但李昖知道现在朝中只能靠他周旋筹谋,不肯放人,让他跟随大驾一起后撤。负责整个撤退过程的人是曾经出使大明的金应南,他手里拿着兵符,却找不到可以指挥的士兵。一直到大驾临出发前,仪仗和护卫都没备好,只能仓皇离开。
离开汉城的一路是凄惨的。正赶上大雨,道路泥泞,气温骤降。这一支高贵的逃难队伍当真是苦不堪言,从未走得如此凄凉。往常那些唯唯诺诺的仆人和沿途百姓,此时都性情大变,毫不客气地抢夺他们随身携带的御供、粮食,甚至格杀随行的官员。 在逃难路上,一个农妇进贡了几碗粟米饭,李昖抱着碗哇哇大哭,嘟囔着说:“这粟米饭真好吃过山珍海味,想不到竟贵重到了这地步。”
李昖走到汉城北部不远的小镇子,心中凄凉,回首望去,惊见汉城内烟雾滚滚。他初时以为是贼人攻入城中。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放火的不是倭寇,而是自己人。
原来自从国王撤了以后,汉城彻底失去了秩序,以往积聚的社会矛盾一古脑全爆发出来。一群奴隶身份的暴民闯进了掌隶院刑曹,把自己的隶籍文牒一把火全烧了,然后冲入内帑库抢光了金银财宝。另外一群乱民还把弘文馆的历代藏书档案付之一炬;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等几处宫殿更是被烧成了白地。
一时间汉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后来日本人进入汉城,看到禁中满地都是焦土,愣愣地来了一句:“这不是项羽烧完的咸阳城吗?”
对此乱象,守城最高指挥官李元阳束手无策。他手底的人一半跟着皇室跑了,一半自己跑了,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什么都没法干。而都元帅金命元看到汉城如此混乱,干脆不在城里呆着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身负守江之责,便把元帅营帐移到汉城附近的济川亭。这里可以俯瞰汉江东西,便于观察敌情。
金命元还收拢了一批退下来的残兵败将,重新编列,和自己的手下合兵之后,足有一千之数,勉强够一支军队的规模了。这些残兵败将中,恰好有三个熟人:巡边使李镒、庆尚左兵使李钰和庆尚右水使朴泓。
李镒是从忠州之战中逃回来的。这位老将的命实在是硬,当初弹琴台一战中,他只身一人,沿着汉江江畔的茂盛山林一路向北,硬生生躲过了追杀,赶回汉城来报信。
而李珏、朴泓两位更是不得了。他们从开战第一天就一路狂奔,跑得比小西行长还快。敌人在釜山的时候,他们已撤到了大邱。敌人在大邱的时候,他们已撤到了庆州。敌人到庆州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了忠州附近的竹岭关隘。等到敌人打下忠州,他们施施然撤回了汉城。
到了汉城就不用撤了,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金命元觉得这两个逃命将军实在是不象话,一肚子怒气发泄到他们身上,直接抓起来,留待以后问斩。李镒是力战而退,所以保得一条性命。
他把忠州战场的情形汇报给了金命元,这让金命元心情愈加沉重,对守江的前景变得悲观起来。
五月初二,金命元登上济川亭,朝江东望去。他眼睛一下直了,只见远处一队队盔明甲亮、旌旗漫天的日本军队朝着汉江开来,杀气腾腾,不可一世。
这支部队,正是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
要说加藤清正的行军速度,实在是无比惊人。他在四月二十九日凌晨拔营,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切穿忠清北道和京畿南道的沿途诸城,来到了汉江边上,与汉城近在咫尺。
他也是没办法。谩说那个总跟自己较劲的药贩子小西,就是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看似不徐不疾,也已经兵至水原城,距离汉城也没多远了。
清正到了汉江江畔,往对岸一望,与金命元正好看了一个对眼。清正乐了,立刻吩咐铁炮队列阵,冲着济川亭方向一通乱轰。
铁炮的射程不过一百多米,而汉江光河面宽度就有两里地,弹丸根本伤不到对岸的人。但铁炮巨大的噪声却让对岸的守军不寒而栗。尤其是济川亭上的金命元,回想起李镒描述的弹琴台的惨剧,面色刷白。
他匆匆从亭子上下来,吩咐手下,所有带不走的火器、辎重、粮草,能砸就砸,能烧就烧,能沉江就沉江,然后卷起铺盖,北上护驾去者。
此时汉城已成为空城,负责留都的李元阳一听说金命元跑了,心想我别等死了,也跑了。于是汉城寂静无声,成了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吓走了金命元,加藤清正不得不正视另外一个恼人的问题。
没船。
汉江在朝鲜只排名第四,长度才五百多公里,不算特别长,但是它的河道非常宽,尤其是汉城这一段,因为汇流了北汉江的水,流量极大,水面又宽。没船根本过不去。
金命元胆子虽小,却是个尽职的指挥官。他在三十日接任守汉江后,就连夜把汉城附近所有的船都拖到了江西。
清正在江边转悠了一天,居然一只都没找到,说明朝鲜人的坚壁清野相当成功。清正急得直跳脚,生怕在这里耽误时间,小西行长从后面赶上来。
最后还是他的一位部下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人叫曾根孙六,越中人,游泳水平很高。他自告奋勇,只身一人横着游过了汉江,去江北寻找船只。
加藤清正是五月二日到汉江,金命元四月三十日才开始收缴船只,就算他有本事全运过江去,也不可能全部销毁。孙六过江之后,居然真被他找到一只小舢板,兴高采烈地独自划回东岸。
但一只小舢板运输能力实在有限,指望它把整个第二军团运过去太不现实。
加腾清正并不只是位勇将,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技术人员,擅长筑城。日本许多名城如熊本、江户、名古屋,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在汉江江畔,工程师加藤又开始发挥了。
他下令把汉江东岸远近树木都砍光,附近民舍都拆光,弄来许多木料,大造木筏。然后他做了一根极长的长索,让孙六用小舢板把它一路扯到汉江北岸固定好,让这根长索横亘在汉江河面之上。接下来,加藤清正把木筏放到水里,与长索固定在一起。只要扯动长索,木筏就可以朝着北岸前进,引而往来如船。
这办法有些简陋,危险系数很高,但却是那种情况下最有效率的选择。来回折腾了不知多少趟,第二军团总算在五月三日把主力都渡了过去。加藤清正很是高兴,集结部队立刻朝着汉城杀奔而去。到了汉城的崇礼门下,清正运足了气,刚要喊话让守军投降,城头冒出一人,居高临下,笑嘻嘻地对清正说:“汝何来迟也。”
加藤清正五雷轰顶,好险一口血没吐出来,这,这不是小西那个混蛋吗?他怎么这么快?
原来两个人在忠州分道扬镳之后,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直取骊州。骊州紧靠南汉江,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搜罗了一批渡船。行长拿到了这批船后,分出一部分人登船,沿汉江水路西进,然后他率领主力军团折向南方,打下骊州正南方的利川。紧接着马不停蹄,又从利川转向正西,按照与第二军团差不多平行的路线一路疾行西进。
因为第二军团走的是折线,比第一军团晚了足足一天半,才抵达汉江江畔。不过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汉城以北的龙津渡口。在那里,骊州的渡江船团已在渡口恭候多时了。
小西行长轻轻松松跨过了汉江,在五月二日抵达汉城门外。他看到整个汉城偃旗息鼓,不知虚实,本打算留驻一宿,次日再说。结果晚上扎营的时候,一个城里的乱民跑来告密,说城里当官的都跑光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信将疑,心想这里好歹是都城啊,不至于这么惨吧?到了五月三日清晨,有斥候来报加藤清正主力开始渡江了。他一看不能等了,让手下一个叫木户作右卫门的人,用铁炮枪托去砸门。李元阳临走的时候,锁门没锁紧,三砸两砸就被撞开了,日军一涌而入。
小西行长生怕加藤也趁机入城,到时候说不清楚谁立下头功,立刻分兵把守四门。加藤清正叩城之时,小西行长这才刚刚安顿下来。屈指一算,他入城不过比加藤清正早了半天而已,险之又险。
加藤清正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自然气得暴跳如雷,但路当初是自己选的,又有什么办法。
继第一、二军团之后,黑田长政的第三军团于次日也赶到了汉城。至此,这场军事狂飙大竞速终于落下了帷幕。冠军是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屈居亚军,黑田长政名列季军。
日军于四月十三日进攻釜山,一直到五月三日进入汉城,前后一共是二十天整。在二十天时间里,大约四万人左右的日军部队攻克了朝鲜半壁江山,占领了包括首都汉城在内的二十余座城市,一次不折不扣的闪击战。
我们除了赞叹日军的坚忍毅定以外,不得不说朝鲜人在这阶段的表现实在是太废柴了。在这一次闪击战中,没有一座城能够坚守哪怕半天以上的记录,也没有一支军队能够组织起一场像模像样的反击战。与其说日军是古代东亚军事史上的奇迹,倒不如说朝鲜人才是。
日军占领汉城之后,停止了狂飙突进。在前一阵的闪击战中,作战人员损耗不大,但物资上的损耗却相当大。粮秣尚可以就地征收掳掠,但铁炮所用的火药、弹丸、备用零件都必须从日本转运才行。
而闪击战的后遗症,此时也逐渐显现出来。日军来不及控制的广袤地区,生长出越来越多的朝鲜义军,这些义军将会在未来成为一根根钉在日军棺材上的催命钉。
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在汉城休整了十几天,又再度踏上了征途。他们在此选择了不同的路线。小西行长因为功勋卓著,被委派进攻开城、平壤;而加藤清政则转向西北方向,率领满腹委屈的第二军团进攻咸镜道。
小西的心思不难琢磨:开城、平壤是和汉城并列的二都,无论拿下哪一个都是大功一件。朝鲜人已经闻风丧胆,现在进攻二都根本没任何难度可言。是件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咸镜道是朝鲜最靠西北的一道,气候苦寒,民风彪悍,连朝鲜自己都无法实现彻底控制,偏偏又很贫瘠。加藤清正选这么一条路走,表面看似乎自讨苦吃,也是有他自己盘算的。
汉城一落,加藤清正便已明白,在朝鲜战场上,他已经不可能与小西行长争雄了。若要盖过药贩子的风头,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大明战场上立下更大的功勋。咸镜道北接大明疆域图们江,对面的明军实力又十分薄弱,只要自己能比药贩子提早一步攻入辽东,那么最终的胜负,仍未可知。
接下来的故事乏善可陈,朝鲜的战局呈现一面倒的态势。朝鲜王室先退到开城,听说汉城陷落以后,又退至平壤。眼见小西行长追将上来,王室只能又弃平壤,继续“西狩”。
小西行长一路高歌猛进,一直攻入平壤,才因为补给原因勉强停止了攻势。
其他日本各大军团无不势如破竹。短短一个多月,朝鲜除了平安道靠近中国边境的一小块地方以外,全部沦陷。柳成龙在战争回忆录《惩毖录》里沉痛地写道:“三都守失,八道瓦解”。这不是文学修辞,写的一点也不夸张。
在日军逼迫之下,朝鲜王室一再北迁,一直跑到靠近鸭绿江的义州,才停下脚步。鸭绿江的对面,就是朝鲜的宗主国,一个有着比朝鲜日本加到一起还多数倍广袤领土的庞然大物。
朝鲜君臣隔着鸭绿江深情地呼唤着:“老爸,快来救救我吧!”
这可不是什么侮辱性的描述。君臣父子,朝鲜事明,从来都是以父子相喻,大明对朝鲜来说,乃是父母之邦。现在儿子挨了欺负,势必要请老爸出马来找回场子。
听到这声声的呼唤,庞然大物终于缓缓把头转过来了,若有所思地望着东北一隅,那里有两个蕞尔小国在蜗角相斗。
大明犹豫了一下,终于动了。
壬辰年五月十九日,李昖在平壤开了个会,讨论国是。大司宪李恒福说日本人太能打了,咱们自己肯定干不过,得赶紧跟大明请求援军。但他是东人党,西人党的尹斗寿习惯性地表示反对,说临津江足够防御敌人了。而且各地勤王的人马很快就来了,还怕什么?
尹斗寿还神秘兮兮地吓唬李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大明的援军弄进来容易,战后再弄走,可就难喽。结果两派大臣又是争执不休,请援这事,便在党争中又被搁置了。
在小孩子的圈子里,有这么一个潜规则,那些动辄哭着说我要告诉我爸妈的孩子,都被认为是懦弱好欺负的,最不受人待见。其实国际政治也是如此。被敌人打进老家已经够丢人的了,再去找大人帮忙,岂不是更没面子?尽管中华上国是父母之邦,但也不能有事没事都去找爹妈哭一鼻子。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还有一条公理:一个小孩鬼心眼再多,也瞒不住爹妈。
爹妈其实什么都知道。
朝鲜在战场上的窝囊样,早被大明看在眼里了。
大明在朝鲜,有一个完整的情报网。朝鲜半岛的战局推进,一直在辽东都司的监视之下。早在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还在庆尚道玩命地赛跑时,辽东广宁镇守总兵官杨绍勋已经接到了报告,报告里说倭寇势力很大,朝鲜人未必守得住都城,建议朝廷早作打算。
杨绍勋把这份报告送到了北京。当时朝鲜人民的老朋友许国许阁老已经致仕,拿到这份报告的是刚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石星。
石星乃是一位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老臣,生性耿直,因此仕途经历颇为坎坷,先是上书规劝隆庆皇帝,结果因为得罪了宦官腾祥,差点被打死。到了万历即位之后,石星好不容易翻身平反,结果又与张居正闹翻。张居正那时候如日中天,石星只得弃官回家,一直到张居正死了,他才又回到朝廷中枢。
石星这个人擅长庶政,精于理财,在户部干得有声有色。万历十九年,后来因为边患不断,又充任兵部尚书,这才上任没满一年,雄心勃勃想作出一番事业。
石星读完了杨绍勋的报告,心中怀疑。朝鲜也勉强算是大国,坐拥三千里天险,带甲数十万,怎么十几天功夫,便被人打到都城了呢?
他忽然想到,去年京城和辽东曾经有一则流言甚嚣尘上,说朝鲜和日本勾结,来图大明。经过朝鲜三番五次的辩解和许阁老的斡旋,已经被证实是子虚乌有。可现在时局如此,这个流言又重新浮上石星心头。
有没有可能,是朝鲜人故意示弱,其实是故意给日本人让路。如果这个被证实的话,那就太可怕了。石星想到这里,忽然有点不寒而栗。他一边指示保定总兵倪尚忠移驻天津,加强蓟州、山东沿海的战备工作;一边移文辽东都司,让他们赶紧派员前往朝鲜进行详细调查。
杨绍勋接到石星的指示,一边安排了崔世臣、林世禄两名调查人员,准备入朝事宜;一边派遣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前往朝鲜的义顺馆,建立起一条战时的紧急联络渠道,安插了几名大明军方的斥候与信使。这条渠道在以后中朝在战争中的交涉沟通,发挥了重要作用,
佟养正去朝鲜的时候,还带了自己的侄子佟大刚。佟大刚的角色类似于现在的军事观察员,他被混编入朝鲜军编制,深入一线,争取了解到战事的第一手资料——这是明军赴朝的最早记录。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死鸭子嘴硬的朝鲜人,终于撑不住了。五月十七日临津江之战爆发,朝鲜军毫无悬念地大败。临津江一失,开城、平壤顿时袒露在日军屠刀之下。
到了这个时候,群臣震惶,亲华派开始占据上风。亲华派中最热切的李恒福趁机对李昖说了一段话。这段话非常有意思,现在韩国人朝鲜人估计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但任何一个中国人看了都会心一笑。
反对的大臣不好意思再坚持说本国能独立支撑,只能另外找论据。比如其中一条反对理由是:大明辽东兵马军纪太差,来了以后只会把事情搞乱,荼毒百姓——这个逻辑非常成问题,如果没有大明出兵援助,恐怕朝鲜早完蛋了,更别说什么百姓了。
李昖不傻,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同意了李恒福的意见,正式派使者奔赴大明求援。
这是朝鲜第一次正式发出求援的请求。
求援发出去没多久,朝鲜人就接到消息,说大明派来了两名调查官员,来了解前线局势。
这一下子,两派官员都慌了手脚。朝鲜这仗打的太丢人了,实在不好意思说给大明调查官员听。于是尹斗寿的弟弟、礼曹判官尹根寿给李昖出了一个主意,他毛遂自荐说:平壤兵荒马乱,不太合适让大明官员过来,我略懂中文,不如就以迎慰的名义在义州截住他们,把事儿说清楚以后立刻礼送出境,平壤就不必来了。
这个提议李昖没答应。
李昖有他自己的考虑。大臣们义愤填膺,嚷嚷着誓死保卫朝鲜。可他这个当国王的,却有别的心思。
他太累了。
“今八路溃裂, 无望收拾图全。夫以孔明之智, 见先主无托身用武之地, 则请救于孙氏, 卒成赤壁之捷。 今我无复可为, 不如具奏天朝, 请兵来援。”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刘备当初丧师失地,被曹操打的无落锥之地。诸葛亮给刘备出了一计,向孙权求援,这才有了赤壁大胜。主公您现在跟刘备境况差不多,所以该到请大明发兵的时候了。”
看来那时候《三国演义》已经深入人心,就连外国君臣讨论国事,都能拿出来说事。这个比喻虽有些不伦不类,倒也颇具感染力。
反对的大臣不好意思再坚持说本国能独立支撑,只能另外找论据。比如其中一条反对理由是:大明辽东兵马军纪太差,来了以后只会把事情搞乱,荼毒百姓——这个逻辑非常成问题,如果没有大明出兵援助,恐怕朝鲜早完蛋了,更别说什么百姓了。
李昖不傻,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同意了李恒福的意见,正式派使者奔赴大明求援。
这是朝鲜第一次正式发出求援的请求。
求援发出去没多久,朝鲜人就接到消息,说大明派来了两名调查官员,来了解前线局势。
这一下子,两派官员都慌了手脚。朝鲜这仗打的太丢人了,实在不好意思说给大明调查官员听。于是尹斗寿的弟弟、礼曹判官尹根寿给李昖出了一个主意,他毛遂自荐说:平壤兵荒马乱,不太合适让大明官员过来,我略懂中文,不如就以迎慰的名义在义州截住他们,把事儿说清楚以后立刻礼送出境,平壤就不必来了。
这个提议李昖没答应。
李昖有他自己的考虑。大臣们义愤填膺,嚷嚷着誓死保卫朝鲜。可他这个当国王的,却有别的心思。
他太累了。
从四月三十日离开汉城之后,他没吃过一顿饱饭,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直不停地在逃跑。如今祖先的江山尽毁,听说日本人在汉城连列祖列宗的陵墓都被掘开了,连陵寝都保不住了。身边的臣子,除了柳成龙靠得住,其他人只会唉声叹气。
“这样的国王,还当它做什么,不如回到明朝去当个王爷。”在逃亡过程中,一个念头钻进李昖的脑中,然后就如附骨之蛆一般,一直在脑中回响,挥之不去。
他的这种想法现在看起来石破天惊,在当时却不算什么。大明是朝鲜的父母之邦,孩子在外头被打了,去爹妈家蹭吃蹭喝,没什么不妥。
李昖最早流露出这个想法,是在汉城逃出来的半路上。当时车驾停在一处叫做东坡馆的地方休息,李昖靠着大树,把大臣们叫过来围成一圈,问他们以后咱们可怎么办?
李恒福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去义州,那里靠近大明。若是真的亡国了,还能投奔父母之邦。尹斗寿立刻反对:“去什么去!还不如咸镜道,那里有咱们的边防军,兵强马壮,足以保护朝廷!”
李昖有点犹豫,问柳成龙:“你们觉得李恒福的提议不好?”柳成龙连忙说:“绝对不行。您只要离开朝鲜一步,以后这片土地就不是我们的了!”李昖挠挠头,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内附其实也不错啦。柳成龙吓了一跳,说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
一群大臣齐声反对,甚至以绝食相威胁,李昖见大部分人反对,也就不吱声了,就这么来到了平壤,但从来没死心,内附的念头一直埋藏在心底。
所以当他听说大明派了使臣过来调查,巴不得早早跟他们接触,沟通一下内附大明的可能性。
六月三日,林世禄、崔世臣抵达平壤。尹斗寿一向看不起李恒福,斜着眼睛瞪他:“你不一向最向往Tianchao么?你们家客人来了,赶紧去接待吧!”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上道儿,于是柳成龙赶紧出来打圆场,主动请缨陪李恒福去迎接。
柳成龙清楚地看到,如今李朝生死存亡之际,大明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怠慢了使者,只怕后患无穷。而且,从私心讲,这些明朝使者对于现在处于劣势的他,也是一个机会。
柳成龙的日子一直过的很痛苦。本来在汉城失陷以后,他借机发起弹劾,把北人党的领袖李山海轰下了台。后来开城也失陷了,西人党和北人党反扑,把他这个南人党的领袖也赶下了台。如今当权的,反而是咸鱼翻身的西人党尹斗寿。
他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知道未来谁掌握了大明使臣,谁就能在朝中拥有最大的力量。
柳成龙接到两位调查官员以后,细细询问了一下来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两位来平壤,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来澄清朝鲜和日本是否勾结到一起的问题。
想证明朝鲜跟日本没勾结,这还不容易嘛!
他把林世禄、崔世臣带到江畔的练光亭,往江东看。日本人挺给面子,很快对岸树林里就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人影,又过了一阵,从林子里走出两、三名日本士兵,闲庭散步,谈笑风生。柳成龙对林世禄说:“这就是倭寇的斥候。”林世禄靠着柱子张望了一阵,不信,说你别扯淡了,怎么会这么少?柳成龙说:“日本人心眼儿多,斥候故意派的少,其实大军都在后头藏着呢。”
几个人从练光亭下来。柳成龙又带着他们在平壤城内外转了几圈,让他们看看朝鲜军队的惨状。林世禄这才相信,朝鲜人确实没跟日本人勾结。他紧紧地握着柳成龙的手,说我一定把朝鲜同志的艰苦状况转达回国内。
柳成龙回报国王,说如今大明的官员已经回奏北京,相信天兵马上即至,看来朝鲜有救了。
柳成龙不知道的是,大明早已经开始动了。
对于壬辰战争,一直有个普遍的误解,认为大明是应朝鲜再三要求,方才缓缓发出援军,迟钝而漠然。
这是一种错误的刻板印象,真实的情况是:大明对于朝鲜半岛的警惕心,从苏八、许仪后的报告之后,始终不曾消退过。
面对朝鲜半岛一日数变的紧张局势,大明的反应很隐晦,但却出乎意料地积极。
壬辰年的六月二日,万历皇帝下了一道谕令,让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枝应援朝鲜,还带了两万两银子充作军费,另外还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给辽东军区。
这条命令写的冠冕堂皇,说出兵的目的是为了犒劳朝军,抚慰朝鲜国王,但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这里颇有蹊跷之处。
蹊跷之处,有二点:
在谕令颁布的六月二日,朝鲜求援的使臣还没到北京。大明在没有得到正式请求的情况下,居然主动派遣辽东军团前往鸭绿江附近,于外交规矩不合。这是第一个蹊跷之处。
而且在这时候,林世禄、崔世臣两名调查官员尚未抵达平壤,朝鲜与日本合谋的嫌疑还未得到廓清。在这种立场未明的情况之下,这条谕令里却已经使用“应援朝鲜”、“赴彼国犒军”、赐国王……慰劳”之类的字眼,早早摆出一副亲善态度,俨然已把朝鲜当成洗刷了冤屈的恭顺藩国——难道万历皇帝未卜先知,早知道朝鲜人是冤枉的?这是第二个蹊跷之处。
为了解答这两个蹊跷之处,让我们来看看在这条命令发布的前后,大明都干了些什么。
为了解答这两个蹊跷之处,让我们来看看在这条命令发布的前后,大明都干了些什么。
在北方抗倭的重要枢纽天津,当地驻军截留了漕粮七八万石以充军资,还把一大批运输船拉过来改造成战舰。改造的舰只数量不算太多,四百只。
在宣大军区,官府动员了足足一万六千名精兵,专待倭警。朝廷为此拨了十几万两银子,还派遣了一位官员督理相关粮饷,以防万一“有事”的时候手忙脚乱。
朝廷还大老远地从福建调来一个人进神机营,这个人叫陈磷,是个倭战专家。
种种迹象都表明,大明——至少大明皇帝——在没搞清楚朝鲜的来龙去脉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心要动用武力。
万历一朝在抵御倭寇时,有一条明确的原则:“御敌人于国门之外。”要打就在外头打,绝不让战火烧到国境内。从天津到山东再到浙江、福建、广东,所有的沿海军队都是按照这一训令行动,尽力把敌人拦截在外洋予以歼灭。
牢记这条原则,再结合那条谕令发出的蹊跷时间,便能很容易地理解大明朝廷的用意:
朝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其实根本不关心。派遣那两枝部队援朝,完全是为了大明自己的战略安全考虑。
如果朝鲜是清白的,那么这两支精兵将成为先锋军团,入朝支援,掩护朝鲜王室撤退;如果朝鲜果然和日本人合谋,那么这两支精兵,将会变成两柄匕首,直插向朝鲜半岛,把战火拦截在鸭绿江的另外一侧——总之,要决战于境外,把危机解决在朝鲜的领土上。
这两支精兵,就是埋在中朝边境的预备队,不是为了朝鲜人,而是为了大明自己。
这一点,连朝鲜人自己都看得很清楚。在战争爆发后两年后,朝鲜国王李昖和柳成龙酸溜溜地说:贼若欲犯中原,则必由我国;中原欲征讨此贼,亦必由我国……中原若不守我国,则辽东必先动摇,则天下之势危矣。
有意思的是,这一条用心深刻的谕令不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并未得到大臣们的普遍支持,甚至没有拿出来公开讨论过。那会儿首辅王家屏刚刚告老还乡,内阁只剩下一个老糊涂赵志皋代首辅之职。
这条谕令,恐怕是万历皇帝乾纲独断,一个人把这事儿拍了板,再交给兵部尚书石星去办。
万历皇帝在历史上的风评并不好,本身毛病也很多,但别忘了,他有一个老师,叫做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已经倒台,但他的学生却继承了他两个优点:一个是眼光,一个是手段。
有眼光,便能够先于群臣看到朝鲜对于大明之价值。
有手段,便可以冲破重重阻挠,去进行布局。
这一位君主,像是个懒散的武林高手,平日绝少出手,但一旦出手,却很少有失招的时候。
万历的这一条谕令,带有相当深远的历史渊源和战略思考。
中国属于农耕文明,加之自然环境相对封闭,文明性格偏向于保守内敛。历代中原王朝衣食无忧,缺乏向外扩张的源动力。所以当它们决心突破地理界限去攫取领土时,首要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通商或是获取资源,而是为了满足一个简单目的:让中原更加安全。
所以历代中原王朝的战略原则是:凡是事关国家安全的土地,要尽量抓到手里;于国防安全无关痛痒的土地,即便你主动给我,我也不一定要。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长城情结,我们可以称之为“长城”战略。中国这几千年来的疆域盈缩背后,一直都是在被这一指导思想所支配。
当初汉朝不惜靡费钜亿凿空西域,占领河西走廊,最强烈的动机,乃是为了从侧翼钳制北方游牧民族,削弱对中原北部的威胁,丝绸之路不过是搂草打兔子。
终北宋一世,对燕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始终耿耿于怀,成为赵匡胤以降所有皇帝的心结;可同样是这批人,却对安南的丧失显得漠不关心。理由也很简单,燕云关系到中原兴衰,安南却是可有可无。
更典型的例子,是台湾岛,虽然与大陆只相隔一个海峡,可古代中国没有来自海洋的威胁,也就没有战略上的急迫需求——因此台湾要一直到明末清初才被中原王朝懒洋洋地收入版图。即便收下来了,还是有大臣屡次上书让台湾军民内迁,觉得这块蛮荒之地无甚价值。一直到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破了海洋的藩篱,台湾对中国的战略价值才真正凸显出来。
明确了这个特点,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朝鲜半岛的地理位置,便会恍然大悟。
这一条西接辽东、东入黄海的狭长半岛,是深入太平洋的一座大陆桥。当海洋文明强盛时,会循这条通道进入大陆——比如日本;当大陆文明强盛时,则会利用这条通道进入海洋——比如元朝。
可东亚最强大的中原文明奉行的是“长城”战略,它既不需要借道朝鲜去进攻海洋文明,也不担心有海上的敌人通过朝鲜进入大陆——在工业革命之前,没有一个海洋文明有足够的资源和技术能力,能威胁到中原王朝的生存。
所以在中原王朝的战略框架中,朝鲜半岛的地位十分尴尬:占了吧,没多大意义;不管吧,又不太好。它无论是从形状还是战略价值,都象是一块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用。早期半岛与中原关系史中的政权更迭与领土纷争,与这种尴尬、混乱的战略不无关系。一边“怎么打都不服”,一边是“怎么打都打不过”,两边都没想明白该拿对方怎么办,陷入打打停停的怪圈。
经过了数百年的磨合、反复与拉锯,一直到了公元六七六年,中原与朝鲜半岛才算找准了两者关系的定位。大唐承认朝鲜半岛的独立治权,而新罗王国则称臣事大——所谓的“事大字小”。
这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从此以后,中原王朝与朝鲜半岛的关系便被体制化了。朝鲜半岛从此再不用担心来自大国的军事、政治压力,保持着独立发展;而中原帝国则为自己找了一个听话的小弟,可以替自己看守一个不太重要的门户,省了许多麻烦。
当日本即将入侵朝鲜的消息传到北京时,大明的文武百官还在以老眼光看待朝鲜,认为是一场无关宏旨的藩属之战。他们的观点很简单:日本是夷狄,朝鲜也是夷狄,夷狄跟夷狄打架,犯不上去掺和。要跟这些人解释出兵朝鲜的战略意义是很费嘴皮子的,再说朝鲜还没正式请援,贸然出兵会被扣一顶名不正言不顺的大帽子,凭空给那些言官们提供炮弹。
但万历皇帝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以往鸡肋一般的“朝鲜”大陆桥,随着日本在东方的崛起,战略价值飙升变得前所未有地重要。战争如对弈,必须要占得先机,方能有取胜之机。
可是大明这时候还不能大动。
此时在宁夏,大明还在进行着一场国内战争——宁夏之乱。简略来说,宁夏之乱的起因是一个蒙古族的戍边明将巴拜与当地守军勾结,在万历二十年二月起兵叛乱。朝廷从四月份开始决定派兵平叛,战事已持续两个月,从辽东被调至宁夏的总兵李如松,正率领着辽东、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诸部,围着巴拜打得正热闹。
在这种时候,大明的资源都集中在西北,暂时不适宜涉足第二场战争。
因此,万历皇帝煞费苦心地发布了这么一道谕令。
谕令里对辽东的出兵目的,用词很含糊,只说是“应援朝鲜”。这个词可解释的范围很宽泛:在鸭绿江接应朝鲜国王,算是应援;出兵平壤,也是应援;打到日本去,也是应援。用了这么一个微妙的词,实际上就给予了辽东这两支部队相当大的活动权限,不致被限制过死。
谕令接下来的部分更有意思。这两支部队还身负着一个具体目标:“仍发银二万两赴彼国犒军,赐国王大红纻丝二表里慰劳之”。
这两支部队进入朝鲜,是为了押解银子给朝鲜王室,给朝鲜国王带去赏赐礼品。这样一来,反对者的嘴就被堵住了。我又不是派兵去打仗,而是派兵去送礼啊,送礼你总不能拦着吧?送礼送到半路,碰到人来抢,那我反抗一下也是名正言顺吧?
一旦朝鲜局势陷入危急之时,让辽东部队便可以援引这条谕令,第一时间出手干涉。我去给国王送礼,现在国王被人打了,那我也得帮帮手不是?师出有名。
这正是万历隐藏在谕令中的真正用意。他
就这样,万历在与群臣斗气建储之余,忙里偷闲地布了一招进可攻、退可守的闲棋。后来的战局发展证明,这一步闲棋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壬辰战争在关键时刻发生了转折,可谓是藏尽了机锋。
所以当我们研究这段时间的史料,会发现关于大明第一次出兵援朝的时间,与大明正式决定支援朝鲜的时间存在着矛盾,而且所有的史料里都语焉不详,遮遮掩掩。明军都打到平壤了,却还找不到皇帝或者兵部下达的任何明确命令,也看不出辽东地方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擅自派兵出国。
现在我们明白了,万历早就作了出兵朝鲜的铺垫,只要拖到宁夏之乱平定,大明便能腾出手来收拾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
没事~讨论讨论挺好的。
我作这个判断最大的依据,就是万历那条出兵的命令。正文里我也分析了,那条命令下达的时间和内容都非常值得玩味,与大明惯有的外交风格不符。
至于倭乱给大明留下的印象,其实很多明人的笔记和史料里都能感觉得到。那时候明人对日本的印象,是又看不起又害怕,一提倭寇,立刻就提起十二万分警惕。明朝皇帝对待与倭寇相关的事务,都相当重视。
至于秀吉和万历在朝鲜战争表现谁好,这个连载到后头咱们再细说哈。
这份命令很快通过兵部送到了辽东总督蹇达手里。蹇达看了半天,没体会到其中的精妙之处,皇帝的意思到底是让人揣着这两万两银子直接杀进朝鲜,还是等朝鲜人跑过来接济一下就算了?
他自己拿不定主意,便去找辽东巡抚郝杰商量。
郝杰是个神人,这个人最擅长的是督军,而且督得堂堂正正,教人只有佩服的份。隆庆年间,蓟州都督刘焘、巡抚耿随卿虚报战功,被他一本参倒;到了万历年间,他巡抚辽东,又跟辽东的地头蛇李成梁扛起膀子,把他的副将李宁折腾得灰头土脸。跟他过招的将领,没有不倒霉的。
最难得的是,郝杰是万历朝中,少数几个对日本人有兴趣的官员,没事搜集了许多关于日本的资料。后来他把这些资料攒在一起,跟别人合写了一本极其牛逼的书,叫做《日本考》。《日本考》比许仪后的报告要详尽得多,举凡日本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民俗,不一而足。就连女人涂齿、种地节气之类的事,书中都有专题论述。书后头居然还附了一套完整的日文词汇表和日本诗歌选,其对日本国情研究功力之深,到了民国之前都没人能够超越。
在郝杰这种日本研究专家眼里,万历的这份谕令一看就透。他给蹇达解释了一下其中深意,蹇达恍然大悟,当即调派了手底下马步军一千多人,分成两部。六月七日派出第一部戴朝弁、史儒;又在六月十日派出了郭梦征、王守官一部。两部沿着鸭绿江附近游击,伺机而动。
六月十一日,日军跨过大同江。朝鲜人在平壤呆不下去了,一路仓皇逃亡。国王李昖痛感之前的求援力度太轻了,便任命礼曹参判兼大提学李德馨作为求援使,再赴大明。
之前李德馨曾经负责在大同江与小西行长谈判,虽然土地该丢的一寸没少,至少面子上还算处置得当。这次李昖派他,也是看中他的外交才能。
从更深的层次来讲,李德馨出身南人党,与柳成龙向来交好。他前往联络大明,就等于为南人党加了重重的一个砝码。这个伏笔,柳成龙早在平壤接待大明官员时,就埋好了。
李德馨星夜疾驰,只花了五天时间就跑到了中朝边境的鸭绿江畔。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支朝思暮想的大明军队。
原来大同江失守以后,辽东很快得到消息。按照事先商定好的方略,总督蹇达下令一直在鸭绿江游击的部队立刻进入朝鲜。
把人放过去以后,蹇达心里还是没底,催着郝杰再问问上头意思。郝杰为了安抚他,便给兵部发了封确认函,问说朝鲜局势糜烂,咱们到底怎么处置,您给个准话儿。兵部尚书石星很快覆文:皇上点头了,让你自己定。 蹇达这才算彻底吃了定心丸,挑了一名叫祖承训的副总兵,担负入朝支援指挥。
六月十五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大明军队终于渡过鸭绿江,开始了漫长的援朝征倭之旅。
初次渡江的戴朝弁、史儒部一共是一千零二十九人,马匹一千零九十三匹。 这是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常年在辽东作战,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而且指挥官军纪严明,进入朝鲜以后也没动群众一针一线。
他们在路上迎面碰到了请援使李德馨。李德馨一见天军,欢喜得快要晕了,赶紧恳求说你们快去救救我们国王吧,不然平壤就撑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有点晚了,就在同一天,小西行长刚刚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平壤城。
戴朝弁和史儒在入朝之前,也没接到过明确的作战训令。现在人家求到头上来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义州,因为义州是距离大明最近的朝鲜城市,是朝鲜王室一早就计划好的逃亡地。
拜别了戴、史两位,李德馨继续一路狂奔,在跨过鸭绿江的时候,他碰到了祖承训。李德馨又求祖承训赶紧出兵,祖承训却表现得很冷淡,说现在粮草尚未齐备,我军主力驻屯在凤凰城。他看李德馨哭得伤心,宽慰了几句,说国王好生待在义州,那里有史儒在。万一有什么变故,只要一天我就能赶到。
李德馨一看祖承训态度坚决,当下也不浪费时间了,直奔辽东而去。
到了辽东以后,他找到郝杰,趴到衙门门口嚎啕大哭,一口气上了六次书,请求大明出兵援救。
李德馨不算孤单,他在辽东哭,还有一位使者在北京哭。这位使者叫申点,是前一年那一系列辩诬使者中的一员,战争开始前一直在北京公干。开战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石星把申点叫来兵部,责问朝鲜为何败的如此之速,申点一听,哇哇大哭,从此眼泪就没干过,几天之内哭遍了北京的各大衙门,间接促成了明朝对出兵的暧昧态度。
面对李德馨的滚滚泪水,郝杰安慰说你别哭了别哭了,我帮你去催一下,啊。
在郝杰的斡旋下,继戴、史之后,大明的后续部队终于源源不断地开进朝鲜。
六月十七日,郭梦征、王守官两员参将,统领五百零六人,马匹七百七十九匹,渡过了鸭绿江。
六月十九日,援朝军最高统帅副总兵祖承训率领一千三百零十九名士兵,马匹一千五百二十九匹,渡过鸭绿江。
至此,大明之前部署好的军队,全部进入了朝鲜,总兵力近三千人,全是彪悍的辽东骑兵。
顺便提一句。在朝鲜人的史料记录里,把祖承训出兵的功劳算到了李德馨的头上。他们的记载里说明朝本来没有出兵的打算,是李德馨靠哭泣感动了郝杰,辽东都司这才在未请示朝廷前毅然派兵援助——这个,只能说算是朝鲜人民的美好想象了吧。
六月二十四日,国王李昖千辛万苦抵达了义州,与等候在此的大明军队会合。此时除了祖承训的主力还在路上,其他部队都已经集结完毕。
这一次的会面非常有趣。
明明是大明军队先到,可按照礼节必须是朝鲜国王出迎。所以明军先搬出城去,朝鲜王室搬进去,然后李昖再亲自去西门迎接天军到来。
接下来的场面特别有戏剧性,心眼实诚的朝鲜人在《宣祖实录》忠实地把对话都记录了下来,细节充满了喜感。
李昖一看到郭梦征就先哭了:“皇恩罔极”,意思是说万历皇帝对我实在太好了。郭梦征赶紧说:“朝廷的命令还没下来,我先过来帮忙。”说完先把两万两银子递过去:“陛下托我带给您的,您数数?”李昖连忙摆手:“数什么数,大明作事我还不放心嘛。”郭梦征说:“不行不行,您还是点点吧。”
于是这一位国王、一员参将就跟生意人似的,头碰头开始点钱。等把银子数齐了。郭梦征又说了:“日本人若是打过来,我们就迎战。你们准备好粮草就行了。”又问李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李昖玩了个小心眼儿:“我在义州,就等着天兵到达。至于接下来去哪里,我也没定呢。”
其实他心里早就下决心了,只不过没有必要跟郭梦征说而已。
原来早在六月十四日,李昖仓皇逃离平壤,半路上在宁边又跟大臣们开了一次会。
此时的李昖,已经彻底对局势失望,在会上又提起了内附大明的事儿。大臣们照例强烈反对,都说朝鲜还有大片土地可以去,干嘛投靠大明!但这一次李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谁劝也不听。
最后宁边会议作了两个决策,一是朝鲜正式致函辽东都司,咨询内附之事;二是让世子光海君率领一部分大臣,前往咸镜道作为分朝。李昖的用意很明显,我把儿子留在朝鲜,李朝也不算无主,我再去大明,该没人拦着了吧?
这篇写给辽东都司的咨文写得好:“……愿率宫嫔,内附上国。”江山社稷、大臣百姓、儿子儿媳妇,这些李昖一个都不要了,只打算带着几个后妃就走了,真是一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王。
李昖还找了个机会,派人到辽东军跟前,劈头就是一句:“请天将帮忙,把满洲一半的船只调到鸭绿江这边,我打算投奔大明去啦。”
辽东军将领们都糊涂了,他们接的命令是应援朝鲜,没听说过有内附这事儿啊?
这些将领心想这事儿我们哪里管得了,便把皮球踢给了守在鸭绿江旁的宽奠副总兵佟养正。佟养正把这个要求和朝鲜的咨文转给了辽东都司。辽东都司一算时间,觉得这朝鲜人也败得太快了,大明调查团刚回来没几天,平壤就又丢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辽东都司的官员在咨文后头加了几句告诫:日本人一向很狡猾,如果他们藏在朝鲜内附的队伍里渗入大明,就麻烦了。写完以后,转发给北京兵部,请几位大人定夺。
这一层层地转发,十分费时间。所以在北京给出回复之前,辽东都司在六月二十六日先给李昖递了一句话,说如果时局真是糜烂不可收拾,国王可以暂时在宽奠堡驻跸休息。
李昖听到这句话,放心了,便在义州眼巴巴地等着北京的回复。他等的实在无聊,居然还写了一首诗,这诗写得合辙押韵,也算是有几分风骨,诗曰:国事苍黄日,谁能李郭忠。去邠存大计,恢复仗诸公。痛哭关山月,伤心鸭水风。朝臣今日后,宁复更西东。
结果李昖等来等去,北京的回复还没到,到了七月一日,却来一个调查团。李昖一听,差点喊了一句:“怎么又来了!”
咦?为什么要说又呢?
附注:
朝鲜人的《李朝实录》是一部很有趣的史书,里面记录下来了许多细节,生冷不忌,而且有人物有对话有动作有表情。本文的许多细节描述,就是直接引自《宣祖实录》部分。因为这部史料记录太生动了,如果不加以说明,恐怕会有许多人以为是笔者演绎戏说。在接下来的连载,我们会挑选一些比较重要或者比较富有戏剧性的实录原始记录贴在连载之后,方便有兴趣的朋友自行查询。
“參將郭夢徵齎皇賜銀二萬兩來, 上出迎于西門外, 到龍灣館行禮。 上曰: “皇恩罔極。” 夢徵曰: “皇帝恐其不能速達, 送俺來也。” 於是, 相揖而就坐, 乃出銀鞘, 因請數之。 上曰: “受皇賜, 何敢數也? 恐傷事體。” 夢徵曰: “朝廷法度至嚴, 不可不數。” 强數之。 夢徵曰: “若賊兵西向, 則我軍當進擊。 我軍之整齊, 貴國亦已見之矣。 糧料備而待之, 則我軍當進擊。” 上曰: “弊邦不成模樣, 今日之事, 惟思上國之保護。” 夢徵曰: “夾江天兵無數來住, 若聞賊聲, 進擊不難。 但未知國王又將向何處?” 上曰: “來此, 專爲天兵。 若蒙天佑, 天兵勦滅兇賊, 予將何之? 事迫然後, 當決去留, 予亦未知定向何處。” 禮畢, 辭去, 因起立, 請留宿, 不許。 上曰: “生靈將盡, 請速發兵。”
——《宣祖实录》27卷25年6月25日
为什么要说又呢?
原来在六月十八日,朝鲜君臣逃亡的车驾到了宣川,被人给拦住了。拦他们的人,叫宋国臣。他不是朝鲜人,而是辽东巡按御史李时孶派来的调查员。
辽东到处都在疯传,说现在的朝鲜国王是假的,其实是日本内奸,打算潜入大明内部。宋国臣以前曾经跟着大明使节出使过朝鲜,见过李昖,所以这次被派来验明正身。
李昖挺生气,再怎么说他也是一国之君,怎么能接受这种待遇。但辽东咨文口气十分严厉,他看了有点害怕,而且正一门心思想内附,不愿意在这些细节上惹大明生疑,就耐着性子让宋国臣左端详又端详。端详完了,宋国臣确认这是真的国王,不忘宽慰了一句:“放心吧,咨文里说的都是假设,不是真的责问。 然后赶回辽东汇报去了。
所以在七月一日当李昖听到又有调查团来了,心里就有些烦,你们有完没完啊。大臣们赶紧劝慰,说这个使团级别很高,大明相当重视,如果敷衍应对,恐怕会有不好的后果。
李昖一听,咬咬牙,忍了,接见。
这个调查团级别真的很高,首席差官是兵部派来的,叫黄应阳,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他的身边带了一名指挥徐一贯、一名游击夏时,都是直接从北京派来的官员,代表了大明兵部的意志。
黄应阳还有另外一重背景。当年谭纶与戚继光在江浙对付倭寇的时候,黄应阳曾任参谋,经验丰富,因此被选中前往朝鲜调查。
他们抵达义州以后,迎上来的是礼曹判官尹根寿。他是尹斗寿的弟弟,懂中文——不,应该说是会讲中文,这时候的朝鲜官吏和文化人个个都懂中文,使用的也是中文——尹根寿之前曾经主动请缨接待林、崔调查团,没被准许。现在朝中无人,李昖只好委任他来负责接待事宜。
尹根寿见到调查团,还没开口说话,黄应阳便直接开口说:“我们是来调查朝日合谋的事情。义州我们不呆了,直接去平壤,会会那些倭寇。你们想证明自己清白的话,找个大臣跟我们一块去。”尹根寿吓了一跳:“别啊,我们两国交兵,派大臣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黄应阳想想也是,便回答道:“那算了,你们不用去了,我们自己去。”
这事尹根寿也不敢答应,万一天使们有个三长两短,朝鲜可要背黑锅的。他赶紧从袖子里拿出两封信:“您看,这是倭寇写给我们的书信,您验看一下,不就知道真伪了么?”
这两封信都是小西行长写的,一封是给李德馨,一封是给朝鲜高层,都是劝降书。要说小西行长,还真是挺帮忙的,在这两封信里他自吹自擂,把从釜山登陆到平壤陷落的过程写的无比详细,最后还完完整整交代了日本驻朝鲜军团的分布表。
黄应阳久在军旅,熟于戎事。他把这两封信与大明得到的情报稍微一对照,便知道这些事是编不出来的。但他还想诈一诈朝鲜人,就说:“你这书信是假的。”尹根寿大惊:“不能!你看这纸和这字,都是日本人的。”黄应阳说你再拿一封出来,我就信。朝鲜朝廷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一封小西行长给李恒福的信件,赶紧送过去。
黄应阳把这三封信都收进袖中,说看来朝鲜果然是清白的,看来平壤我也不用去了。你们赶紧写一道文书,我尽快回去禀报石大人,早日派兵过来。尹根寿如释重负, 以为没什么事了,黄应阳又挥挥手,叫来身旁一个人:“还有件事得麻烦你,这是辽东来的画师,有人说你们国王是假的,我们想给殿下画个像带回去查验。”
尹根寿:“………………”
第二天,李昖接见了这三位调查官员。甫一见面,李昖就哭开了:“你们看了日本人写的信么?”然后解释了一通,说朝鲜是又苦又惨,但真没和倭寇勾结。黄应阳听完以后,按着胸口感慨说:“一边挨着打一边受着委屈,你们可真不容易。”结果一句话说出来,李昖哭的更厉害了,身边大臣也都纷纷哭起来。黄应阳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赶紧说:“别哭了,我回去肯定跟朝廷汇报,把你们的委屈辩清楚。”
黄应阳不是什么坏人,还挺热心的。他见到朝鲜军兵败如山倒的战报,颇有同仇敌忾之感,主动把自己在浙江抗倭的经验给朝鲜人介绍了一番,说想要对付倭寇,不请浙军来是肯定不行的。说者无意,听者有意,朝鲜君臣记下了这句话,到后来就惹出了不少事非。
调查团走后,李昖望眼欲穿,盼啊盼啊,盼着内附大明的一天。结果到了七月十一日,大明的正式答复终于出炉了,一共有三点意见:
一,给我顶住。
二,如果真是顶不住了,内附也可以,但不许呆在北京,只许留在鸭绿江的宽奠堡。人也不能多带,几百人顶天了。
三,一旦朝鲜光复,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在鸭绿江负责两国联络与粮草运输的总兵杨绍勋唯恐朝鲜人看不明白,特意又附了一封信给李昖,提醒说你是国王,你跑了朝鲜就全乱了,必须就地组织抵抗,千万别过江。
李昖接到答复,倒并没特别失望。他选择内附,是因为自觉穷途末路。现在大明天军已经奔赴平壤,复都计日可待。退一万步说,就算局势糜烂到不可收拾,大明不是也答应可以来附嘛,最多是住的地方偏僻点,身边的人少了点而已。
于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内附”争议,便在朝鲜大臣们撕心裂肺的反对和络绎不绝的大明调查团中平息了。李昖安安心心呆在了义州,作着诗,看着风景,再也不去考虑“内附”的问题,只等大明军团帮他光复国土。
很快,他收到了两个好消息,还有两个坏消息。
第二天,李昖接见了这三位调查官员。甫一见面,李昖就哭开了:“你们看了日本人写的信么?”然后解释了一通,说朝鲜是又苦又惨,但真没和倭寇勾结。黄应阳听完以后,按着胸口感慨说:“一边挨着打一边受着委屈,你们可真不容易。”结果一句话说出来,李昖哭的更厉害了,身边大臣也都纷纷哭起来。黄应阳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大,赶紧说:“别哭了,我回去肯定跟朝廷汇报,把你们的委屈辩清楚。”
黄应阳不是什么坏人,还挺热心的。他见到朝鲜军兵败如山倒的战报,颇有同仇敌忾之感,主动把自己在浙江抗倭的经验给朝鲜人介绍了一番,说想要对付倭寇,不请浙军来是肯定不行的。说者无意,听者有意,朝鲜君臣记下了这句话,到后来就惹出了不少事非。
调查团走后,李昖望眼欲穿,盼啊盼啊,盼着内附大明的一天。结果到了七月十一日,大明的正式答复终于出炉了,一共有三点意见:
一, 给我顶住。
二, 如果真是顶不住了,内附也可以,但不许呆在北京,只许留在鸭绿江的宽奠堡。人也不能多带,几百人顶天了。
三, 一旦朝鲜光复,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在鸭绿江负责两国联络与粮草运输的总兵杨绍勋唯恐朝鲜人看不明白,特意又附了一封信给李昖,提醒说你是国王,你跑了朝鲜就全乱了,必须就地组织抵抗,千万别过江。
李昖接到答复,倒并没特别失望。他选择内附,是因为自觉穷途末路。现在大明天军已经奔赴平壤,复都计日可待。退一万步说,就算局势糜烂到不可收拾,大明不是也答应可以来附嘛,最多是住的地方偏僻点,身边的人少了点而已。
于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内附”争议,便在朝鲜大臣们撕心裂肺的反对和络绎不绝的大明调查团中平息了。李昖安安心心呆在了义州,作着诗,看着风景,再也不去考虑“内附”的问题,只等大明军团帮他光复国土。
很快,他又收到了两个好消息,还有两个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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