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诰》：德的三个面向

三善昵

《召诰》，即召公发表的诰词。其基本背景是，已经成年的周成王开始亲自执政;召公受成王的委托，主持新都洛邑的修建;在经营洛邑的过程中，召公发表了这篇诰词。在诰词中也提到了周公，因为周公也参与了洛邑的兴建。 对于这篇诰词，王国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殷周制度论》中说:“此篇乃召公之言，而史佚书之以诰天下。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义大法，胥在于此。”换言之，这篇诰词是对文王、武王、周公政治哲学的集中阐述。既然如此，这篇诰词所蕴藏的“精义大法”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回答是“敬德”。
在诰词中，召公首先总结了殷商灭亡的教训:坏人当道，智者隐退，民众困苦，上天可怜民众，就夺取了殷商治理天下的资格。接下来，召公得出结论:殷商因为不敬德，所以失去了天命。再往前追溯，夏桀同样是由于不敬德而失去了天命。因此，我们姬周王朝，尤其是年轻的周成王，只有敬德，推行德政，才能永葆天命。
那么，“德”是什么?“敬德”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照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的说法，敬德不能仅仅止于仁慈待民，一副菩萨心肠;更重要的是天子须以道德灌注全身，再以这样的道德化身作为天下民众的表率。
王国维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但是，除了这种通常的理解，关于“德”与“敬德”，还有其他一些值得注意的观点。譬如，美国汉学家艾兰的解释就颇具新意。她在《水之道与德之端》一书中写道:“‘德’这个概念能理解成一种特质，在家族内世代相袭。虽是流体，但亦是创造生命的种子。当其发展，自然如此，便形成一个人的全部特征，内在的力量也体现在外在形貌上。‘德’既使氏族内某一个体与他者相区别(所以包含了我们称之为遗传特质)，又使某一氏族或家族与别的相区别。”
艾兰对“德”的原型与本喻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她根据西周青铜器铭文发现:“‘德’对于家族或部落而言，既有继承性又有独特性。‘德’的独特性使其与‘性’这个也与心相连的概念区别开来。所有人都有一颗人类之‘心’，‘性’与之相连，但人的个体或其部落家族有着不同类型的‘德’。如果我们用植物再生的范畴来思考‘德’，它的意义便清晰可见了。正如所有植物(或者动物)都根据其不同的种类进行再生，在同一物种中又有不同的类型(如红橡树、白橡树等)，而一些个体比其他个体要优良、强壮、健康和美丽。所有人都有‘德’，其总是可能经培养而卓尔不凡，但有些人则得天独厚，天生有不同凡响的‘德’。”
根据这种解释框架，“德”是特定个体或宗族的内在规定性。对于执政集团来说，所谓“敬德”，就是要发挥执政集团得天独厚的内在规定性。在本篇诰词的语境中，召公的诰词可以提炼成这样一种逻辑:上天为什么眷顾我们姬周王朝?为什么要把天命托付给我们?就是因为我们这个集团具有不同凡响、应当承受天命的“德”。因此，君臣上下，特别是周成王本人，应当继承、发扬已有的这种积极的、还在不断生长的政治资源。只有通过这样的“敬德”，天命才不会终止。显然，相对于王国维的道德主义的解释，艾兰从文化学、语言学等角度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德”和“敬德”的新思路。
不过，艾兰的研究还发现，在《论语》中，“德”的观念已经逐渐发生了转换:逐渐从以前的“由上层社会得天独厚的内在力量的‘神力’转变为道德术语。因此之故，金文提到的世袭贵族的‘修德’变成了儒家哲学家的‘修德’。”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德”:第一，它是某种宗族所独有的一种内在力量;第二，它是任何人都可以修炼的一种道德力量。试比较这两种不同的“德”，可以发现:第一种“德”，主要是天赋的、神圣的，它是特定的宗族或集团(譬如姬周王室)所具备的一种内在规定性。第二种“德”，主要是世俗的，由于任何人(譬如齐宣王)都有“不忍人”之心，都有善端，因而，任何人都有“德”。本篇诰词所记载的时代，正值姬周初年，姬周宗族所具有的德，可谓上天赋予的、神圣的“德”(王阳明所说的“满街都是圣人”所蕴藏的“德”，就是第二种意义上的德)。如果说，召公所理解的“德”主要是第一种“德”，那么，到了孟子时代，姬周王室早已式微，其神圣性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诸侯争霸。在这种“战国”背景下，任何诸侯都不能宣称自己就是天命的承担者，都不能宣称自己拥有第一种“德”，这时候，孟子作为哲学家所宣扬的伦理意义上的第二种“德”就应运而生了。
“德”作为中国早期思想世界中的一个核心概念，还可以理解为“无为”。对于这种意义的“德”，张舜徽的解释最具代表性。张舜徽认为，不仅法家、道家所说的“德”是指“无为”，儒家代表人物孔子，也把“德”当做“无为”。
根据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我们分析了“德”的三种含义:第一，上天赋予执政集团的一种内在力量;第二，每个人都可以修炼的伦理道德;以及第三，一种以“无为”为核心的人君南面术。三种意义的“德”各有不同的语境:在召公发表《召诰》的时代，世界尚未脱魅，他强调的“德”，主要是指统治集团所拥有的一种内在规定性。到了春秋战国时代，一些倾向于现实主义的思想家，把“德”理解成一种以“无为”为核心的人君南面术。但是，另一些倾向于理想主义的思想家(譬如孟子)，则把“德”理解为人人都可修炼的伦理道德。至于现代人(譬如王国维)所理解的“德”，主要是继承了孟子一系的“德”的观念，至于老子、管子所理解的“德”，还有召公所理解的“德”，都已经在历史的苍茫中随风飘散。

三善昵

杀了曹操{:5_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