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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十八扯之生命在恶运里挣扎(下) 正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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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7 16:2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何晏、王弼离开历史舞台以后,魏晋玄学以反名教为标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代表人物一个是阮籍,一个是嵇康。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省)人,《三国志》概称其“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正始年间经太尉蒋济推荐,担任过尚书郎、曹爽参军,因病而回归乡里。曹爽被杀后,司马懿父子以其名高,用为从事中郎。但阮籍“以世多故,禄仕而已”,听说步兵校尉出缺,而其“廚多美酒,营人善酿酒”,便要求去当步兵校尉,并如愿以偿,因此被后人称作“阮步兵”。实质上,他是吸取了王弼教训,看穿时世“多故”,官场凶险,借此“纵酒昏酣,遗落世事”,另辟自保蹊径。他在《大人先生传》当中写到,“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把礼法之士比为裤中之虱,蔑视和对抗名教的意向深寓其间。然而,面对司马氏专权的现实政治和权要人物,他出言十分谨慎,“言及玄远,而未曾评论时事,臧否人物”。谨小慎微犹自虑不足,更使酒任性,玩世不恭,尽可能地把真实的自我掩饰起来。实际上,阮籍“本有济世志”(见《晋书·阮籍传》),只不过看透司马氏以名教相标榜,大肆诛除异己,不肯拿性命一试屠刀罢了。他曾登上广武山,观楚、汉战场遗址,慨然感叹:“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抱负难伸溢于言表。又经常独自驾车,率意出行,不由径路,直到车前无路可通了,才放声恸哭一场,踽然返还。这当中,浸透多少无奈和痛苦,真是只有天知地知其人自知。即便如此,也引起了礼法之士何曾等人的“深所仇疾”,仅只由于司马昭认为他未公开对抗,时予保护,阮籍才得“卒以寿终”。



           嵇康(223—262)字叔夜,谯郡铚(今安徽宿县西南)人,曾经任职中散大夫,所以世称“嵇中散”。他“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在《养生论》中,嵇康历赞上古以来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的圣贤、隐逸、遁心、遁名者一百零九人,极力主张效法他们“清虚静态,少私寡欲”。在《声无哀乐论》中,他明确宣扬“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在《难张辽叔自然好学论》中,他甚至“非汤武而薄周孔”,抨击“六经未必为太阳”。这表明,嵇康比阮籍更其“好言老庄”,并且性格上有“尚奇任侠”特征。与人相交往,也比较注意谨言慎行,“未尝见其喜愠之色”。终无奈性格决定命运,不见喜愠之色,仍在无意间得罪了同为玄学家的司马氏亲信、官僚钟会。有一回,钟会慕名而去造访他,正巧遇上嵇康“箕踞而锻”(半跪锻打铁器),没有起身施礼迎见。嵇康只是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只是答:“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一问一答,颇具谈玄风致,却使得钟会自此“深衔之”。后来,嵇康的两个朋友吕巽、吕安兄弟之间发生乱伦丑事,吕巽奸污了吕安妻子徐氏,反而诬吕安不孝,将其下狱囚禁。吕安请嵇康充当证人,替自己辩诬,嵇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吕巽是钟会党羽,又得宠于司马昭,钟会就“劝大将军(司马昭)因此除之,遂杀(吕)安及(嵇)康”。直接的死因是受吕安冤案牵连,而根子却在对名教的批评激烈,对司马氏的亲信钟会又不肯屈身周旋,正如隐士孙登曾经对他说的:“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



             阮籍和嵇康结局不一样,但以他俩为代表,把魏晋玄学由清谈玄理推进到了反对名教新阶段。思想上如此,行为上亦有变化,由何晏、王弼那种学术上自树旗帜、政治上倾心依附的双重人格,变成了阮籍、嵇康似的学术上坚守主见、政治上坚持节操的单一人格。在司马氏专权主政,名教居于统治思想地位的社会历史大背景下,他们的学术见识经由文字曲折或者激傲地表达出来,而保全政治节操只能选择遁隐避世,与世无争。只不过与传统的“隐逸”不太一样,他们的遁隐,属于“遁心”、“遁名”一类。阮籍最初被太尉蒋济强征为吏,不久就“谢病归”;再任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曹爽当权的时候,被征为参军,同样“因以疾辞,屏于田里”。托病以辞官,成为阮籍遁隐避世的一个常用手段,屡试不爽,遗及后人。到了司马懿当权时期,辞官辞不了,就主动要求去当步兵校尉,由“屏于田里”改为“遗落”酣醉。并且始终守住底线,“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严防死守祸从口出。(见《晋书·阮籍传》)而嵇康作官时间更短,据“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说,他“与(嵇)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居宅旁“有一柳树甚茂”,每到夏天,就在柳树下锻打铁器,“以自赡给”,过着靠劳动糊口的日子。(见《晋书·嵇康传》)所以,阮籍和嵇康不仅把魏晋玄学推到了新阶段,而且也是魏晋时期不屈从于当世权势,以“遁心”、“遁名”作为特征,坚决实行遁隐避世的突出代表。



              非唯此也,阮籍和嵇康还是当时放诞的典型。据《晋书》本传以及《世说新语》记述,这两位先贤,都有不少放诞逸行。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他生性至孝,母亲去世时,正在与人围棋,对手提议中止,他却“留与决赌”。下完棋后“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临葬前,又“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友人裴楷去吊唁,只见他“散发箕踞,醉而直视”,如呆如痴。她嫂子归宁还家,竟不顾礼法禁忌相见与别,时人讥之,却坦然说:“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籍经常去买酒畅饮,醉了就“卧其侧”。另有一家的女儿颇具才色,尚未出嫁便死了,他“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不拘礼法,沉溺于酒色,实则遁隐着他假借《大人先生传》所寄托的“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的胸怀本趣。嵇康同样嗜酒,与阮籍、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所以世人称他们为“竹林七贤”。不同处在于,他还“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另有服石的嗜好。在汲郡(治在今河南汲县)山中,他遇到隐士王烈,王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嵇)康,皆凝而为石”。嗜酒,服石,好美色,都是正始以降魏晋文人放浪形骸,用荒诞无稽包裹自己,以求避免政治迫害的通用手段。阮籍和嵇康并非始作俑者,但对后世文人的影响却超过了始作俑者何晏之流。



             对阮籍、嵇康而言,遁隐避世可以说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诸葛亮当年避乱南阳,躬耕陇亩,只是暂隐一时的权宜之计,没有避世的长远打算,不能相提并论。真正遁隐避世的,《三国志》合为一传,记录了邴原、王烈、管宁、张臶和胡昭。邴原、王烈和管宁都是中原地区的人,年轻时都不应州、府辟命投身官场,黄巾事起后避乱辽东,短则十几年,长则终其身。这其间,邴原是一种类型。他一直有返回中原的意愿,只因孔融写信告诉他“乱阶未已,阻兵之雄,若棋弈争枭”,才在辽东乡间住了十几年。回归乡土后,邴原致力于“讲述礼乐,吟咏诗书,门徒数百,服道数十”,与名儒郑玄并称为“邴、郑之学”。曹操任司空,聘请他担任东阁祭酒,他只好勉强应辟了。然而,“虽在军历署,常以病疾,高枕里巷,终不当事,又希(稀)会见”,连曹操也叹服其“名高德大,清规邈世,魁然而峙,不为孤用”。他与议郎张范相友善,时任东曹掾的崔琰评价他俩是“秉德纯懿,志行忠方,清净足以厉俗,贞固足以干事”。曹丕担任五官中郎将,任用邴原为从事。当时曹丕身贵位尊,“天下向慕,宾客如云”,唯独邴原“守道持常,自非公事不妄举动”。有一次曹丕宴请宾客百数十人,设问说:“ 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众说纷纭,邴原不发一言。曹丕硬要他表态,他勃然变色答道:“父也!”弄得曹丕也不好再与他辩难。他这样应对曹氏父子,表明你要我做官,我不得不应命做官,但做了官我也要我行我素,决不会给你效力,更不会给你当奴才,这叫隐于朝。




            另外几个人则属隐于野。管宁在辽东“庐于山谷”,与乡民同地而居,同井而汲,一住就是30 余年。他“坏堵筚门,偃息穷卷,饭鬻糊口,并日而食”,却“吟咏《诗》、《书》,不改其乐”。尤其是“玄虚淡泊,与道逍遥,娱心黄老,游志六艺”,“ 经危蹈险”而“ 不易其节”。辽东太守公孙度与他对话,他“语惟经典,不及世事”。魏文帝黄初四年(223),明帝太和三年(229),齐王曹芳正始二年(241),都以太中大夫职位诏请他入朝作官,他一概都“固辞不受”。自甘于贫贱,管宁终得以守志全身,活到84 岁。王烈与管宁相似,也“避地辽东,躬秉农器,编于四民,布衣蔬食,不改其乐”。并且与当地土著居民相处极融洽,“东域之人,奉之若君”。公孙度让他当长史,曹操任他为丞相掾征事,他都不肯应命,于建安二十三年(218),以78 岁之龄寝疾。巨鹿人张臶和颖川人胡昭,“亦养志不仕”。张臶一生“上不事天子,下不友诸侯”,袁绍、高干、曹操历次征辟,都不从命。他“笃学隐居,不与时竞,以道乐身”,活了105岁,才于正始元年(240)与世长辞。临终前几天,还“援琴歌咏,作诗二篇”。胡昭同样推脱过袁绍、曹操的征辟,“转居陆浑山中,躬耕乐道,以经籍自娱”。司马懿为布衣时,他曾私下里对司马懿有过救命之德,但“口终不言”,司马懿专权了仍不事声张,不邀报偿,时人誉为“天真高洁,老而弥笃”。嘉平二年(250)当局又公车特征,恰遇他辞世,终年89 岁。这几位隐于野的高士,自觉、坚决、彻底、持久地与恶劣的政治和腐浊的官场划清了界线,保持了距离,不拖泥带水,不招是惹非,因而能够真正做到守志保身。从这一点看,非但邴原不及,就是阮籍、嵇康也略逊一筹。



                至于放诞,嗜酒、服石、好美色之外,还有傅粉、纵欲、好田猎诸种表现。阮籍、嵇康一类的文人由于避世需要,染上了这一风气,而根子却在曹魏统治集团的上层。曹丕好田猎,曹爽纵欲到了淆乱宫廷的地步,此前章节已经涉及,不再赘述,这里只说曹植如何。曹植的文学天赋及其造诣,谢灵运有“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极端赞誉(见李瀚著《蒙求集注》),虽然过头了,毕竟反映出魏晋第一,毋庸置疑。而在性格和行为方面,这位文学天才则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浪荡公子。在《三国志》本传中,就明确地定性为“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黄初二年(221)他被贬爵为安乡侯,固然由于监国谒者灌均迎合曹丕的旨意进行诬陷,他自己“醉酒悖慢,劫胁使者”确也授人以柄。而在太子名分尚未确定时,有一次他接见文学名士邯郸淳,就尽显出放诞张狂。当时正逢天暑热,曹植让初次相见的邯郸淳先坐着,自己却去洗澡,傅粉。所谓傅粉,就是像倡优一样用粉涂成一张白脸(日本的艺伎可以作参照),当时的贵公子们以为时髦。然后科着头(不戴冠帽巾帻),用手拍打着半裸的身体,自鸣得意地跳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完了才问询来客:“邯郸生何如邪?”也不待人家作出反应,他就去更着衣帻,整理仪容,然后才与客人高谈阔论。他这些嗜好作为,浑如当今社会的某些贵胄公子、追风少年穿必进口名牌,言必夹杂外语,或染黄、白异发,或留披肩长发一样,不是出自于避世保身,而是借以炫耀身份,显示不同于凡俗。




                跟何晏相比,曹植犹如小巫见大巫。何晏其人,不仅如鲁迅所说“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师”,而且喜欢傅粉和服石,是正始年间官僚士大夫傅粉和服石的班首。他仗着母亲改嫁曹操为妾,自己因而成为曹操“假子”的特殊地位,娶金乡公主作为正妻并不满足,还十分好色,曹爽的淫乱多参与其间。又“性自喜”,爱描容打扮,“ 动静粉白不去手”,走起路来一扭二摇,“ 行步顾影”,唯恐自己的回头率不高,争得眼球不多。他和王弼、夏侯玄一帮玄学名流,都热衷服石,就像现今的“K 粉族”成瘾。他们服的寒食散,多以矿石为基本成分;其中一种以石钟乳、石硫璜、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种无机物矿石粉末组成,称作五食散,特别受到青睐。各种寒食散均含毒素,丹药和酒服下后,身体就会忽冷忽热。药性一旦发作,浑身痛苦难言,精神进入恍恍惚惚的虚飘状态,使人暂时忘记了其他一切,仿佛超脱尘世之外。寒食散好似魏晋的“白粉”。何晏、王弼、夏侯玄等辈正始名士开了服石先河,延及两晋、南北朝,衍生成为官僚士大夫的一种时尚。这当中,借助药性而放浪形骸,暂除烦恼,无疑具备共通性,但究竟有多少人主要是麻醉自己以消极避世,有多少人如何晏等主要是寻求精神刺激,更加放纵自己,实在不宜一概而论。如嵇康服石,理当就与何晏等服石既有其同,又有其异。



                究其实,何止于服石一项需要具体分析,玄学、清谈、避世、放诞……莫不如此。具体分析起码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个体层面,二是总体层面。从个体上看,在朝与在野,在朝得势与在朝失势,在野半隐与在野全隐,以及个人性格、资质、阅历、身世等等,每一个人都好比一片树叶,纵然大体相似,细析纹理也是有所差异的。何晏有别于王弼,阮籍有别于嵇康,邴原有别于管宁,诸如此类,莫不尽然。从总体上看,个体差异性却在摈弃之列,质地关联性更须当注意。为什么除了遁隐避世古已有之,玄学、清谈和放诞都始发于正始年间,而遁隐避世在那一时期也在加剧?毫无疑义,诚如众多史学论著业已诠释的那样,在那一时期,曹爽与司马懿两大帮派的权力之争异常酷烈,司马氏获胜以后运用杀戮手段铲除异己,搬弄名教纲常桎梏思想,交合在一起造成如斯种种。但只是归究这种政治因素,还解答不了何以玄学、清谈、放诞都牵连到老庄思想,所以尚需作更深层的文化基因探测。





            从两汉直至三国,儒、道两家学说一直在交替式地乃至兼混式地产生精神影响,被汉儒先后以“天人感应”或谶纬之说改造过的儒家思想多数时候占主导地位,司马氏搬弄的名教纲常主要取自于儒。而不管其间存在多少同异正伪,孔孟倡扬的“仁者,人也”,都规定了人在社会结构里的“二人”关系定向,由兹才有“三纲五常”。这种“二人”关系定向,决定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群伦主导的价值体系,积极性是尽人皆知的。但同时,也带来了另一面,就是抑制甚或消解个体价值,引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否则就是不忠不孝那一套。鲁迅说的“吃人”,基因正在其中。老庄道家学说则与之有所对立,主张“万物得一以生”(《老子·法本第三十九》),“天地与我并生”(《庄子·大宗师》),比较重视“一人”,讲究个人要保身养生。魏晋玄学、清谈、放诞之类的表现形式不一,文化根须却全都伸向保身养生,同样毋庸置疑。如果全面讲以人为本,儒家的“二人”和道家的“一人”就应当兼收并蓄,而非只执一端。尤其在当时那种政治恐怖格局下,个体生命时刻遭到屠刀的威胁,依从名教正面迎上去无异送死,即使不死也是在恶运的阴霾里徘徊和挣扎,一部分人如此寻求自保的可能途径,应该视为珍惜生命的意识觉醒。即使扭曲,即使荒诞,总不宜无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脑一概斥之为消极、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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