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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桥之战】
一、大背景
界桥之战和其后发生的龙凑之战、巨马水之战,是袁绍集团和公孙瓒集团之间的拉锯战,从战术角度而言,乏善可陈,双方互有胜负,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从战略角度上说,袁绍集团获得胜利,成功地将强大的公孙瓒集团堵在幽州,巩固了刚得到不久的翼州根据地,为自身的发展壮大赢得时间,并最终消灭公孙瓒。
如果界桥之战,袁绍没能挡住公孙瓒,那么以骑射为主的公孙瓒军团将并有幽州、翼州、青州之地,控弦十数万。这在群雄混战的当时,不啻于庞然大物,没有哪个势力能够抵挡。所以在袁绍和公孙瓒僵持的西元191年至西元199年间,曹操不仅没有牵制或者骚扰袁绍,而且还为之剪除敌对的袁术、陶谦等势力,使其无后顾之忧。袁绍与曹操几乎是以竞赛的速度在各自划定的势力范围内扫除异己,巩固根据地,扩编和训练军队,并最终形成官渡之战前的对峙局面,可以这么说,在这八年间,袁绍势力和曹操势力虽没有盟誓,却已达成同盟的事实。
交战双方所在的区域以及毗邻的区域分别为:公孙瓒所在的幽州、袁绍占据的翼州、黑山军张燕占据的并州(或为董卓羽翼所占)、黄巾军及公孙瓒势力并存的青州、曹操与董卓势力并存的兖州(初平三年董卓被杀,在陈留、颖川等地劫掠的李催、张济、郭汜与樊稠诸将相继退回关内,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操应该感谢吕布)、董卓及后继势力占据的司州。
【界桥之战】
二、公孙瓒方面
界桥之战前的公孙瓒势力非常强大,多年与北方诸胡打交道,使得士兵饱受战火的淬炼。在与袁绍势力发生碰撞前,公孙瓒的将旗指到哪,哪里的敌人就灰飞烟灭。使其威名大震的战役莫过于西元191年(献帝初平二年)步骑两万大破三十万青州黄巾军的东光之战,公孙瓒先正面破敌,趁其败退渡河之时再行攻击,该役斩首三万余,俘虏七万余。比起后来曹操的苦战,说明公孙瓒麾下士卒的素质远胜于曹军。
公孙瓒自东光之战后,威名大震,附近的流寇、义勇以及山贼多半愿意听其号令,这点从西元199年3月黑山帅张燕驰援公孙瓒便可见一斑。由于公孙瓒在北方的威名,他不仅率领本部人马对袁作战,还可以令贼寇军、诸胡军为其驱使,因此,北边初定,公孙瓒便督军南下,以便实现节制幽、并、青、翼四州的宏愿。
但是,拥有军事优势的公孙瓒在政治上却十分幼稚,或者可以换种说法,政治上十分妄自尊大。过早暴露自身的野心,使得名义上的上司刘虞对其十分忌惮,双方由于政见不同,屡次发生冲突,例如,公孙瓒暗通袁术,帮助他吞并刘虞之子刘和的部曲。
在此前不久,公孙瓒派遣堂弟公孙越与袁术通好,而袁术又派遣这支客军去帮助孙坚攻打袁绍部将周昂,不幸的是,公孙越歹命,作战时中流矢而亡。公孙瓒把这笔烂帐算在袁绍、袁术头上都说得过去,由于袁绍刚从韩馥手里骗得翼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是袁绍就成了冤大头。
袁绍很怕公孙瓒,否则就不会把渤海太守让给公孙瓒的另一个堂弟公孙范,可惜公孙瓒并不领情,他先击破青州、徐州黄巾军(越境前来的,并非公孙瓒跑到徐州打黄巾军),挟战胜之威进驻界桥。
此战,公孙瓒方面应有步骑三万以上。南下时自带部众步骑两万,击破三十万黄巾军略有损伤,但战后招降纳叛,补充的兵力应大于战损的兵力;另外有公孙范的渤海军,张燕派来的杜长所部,诸军总数应不下于三万之众;并且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军队不是仓促征集的乌合之众,而是饱经战阵的精锐。
公孙瓒麾下将领依次为:领冀州州牧严纲、领青州州牧田楷、领兖州州牧单经、渤海太守公孙范、渔阳太守邹丹、长吏关靖、客军将领刘备、关羽、张飞。据说,后来的刘备主骑将领赵云也在军中,只是战前名声不显【1】。
任命严纲等人为各州州牧,不难看出公孙瓒在政治上的幼稚与无知。授予各州州牧是朝廷才有的权力,哪怕这个朝廷现在为国贼所左右,也不意味着可以乱来。而乱立州牧,更是触犯了各州利益的实际拥有者,这等于将这些人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哪怕是盟友,见到公孙瓒如此迫不及待,也会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吧?俗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是不顾自身情况随意觊觎国之重柄的人。
就这样,公孙瓒以绝对战术优势兵临翼州:翼州左、右两翼的常山郡和渤海郡均响应公孙瓒,界桥附近一马平川,时值秋冬之季,马肥弓劲,利于骑射
【1】赵云于初平二年带领常山郡义从吏兵投奔公孙瓒,而界桥之战于初平三年爆发。
【界桥之战】
三、袁绍方面
提到袁绍,不少朋友都津津乐道于官渡之战中袁绍的狼狈模样,似乎袁绍出场就是为了挨曹操一刀。实际上袁绍此人,无论心计城府都有远超常人之处,甚至与击败他的曹操相比,也不会差太多,尊称他为人杰毫不为过。
袁绍出身有“四世三公”之称的汝南豪门士族袁家,该家族势力十分庞大,门生故吏遍天下。而袁绍此人也不是池中之物,早年做过亲民官(濮阳县长),对民间疾苦和世故人情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后来为母亲服丧,接着又补父丧,隐居在洛阳,拒绝朝廷辟召。从这点来说,袁绍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十分沉着稳重,否则,换了常人,接到朝廷辟召,早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在洛阳期间,他一边通过拒绝辟召积累人望,另一边暗自结交侠义之士和党人,这说明袁绍很有城府和见地,手腕也非常高超。
一直到董卓篡权,袁绍给世人的印象始终是正义和果敢任侠,气场十分足,所以,他一到河北,就好似鱼得到水一般,八方宾客来投奔,很快就成为一股新兴势力。当是时,袁绍帐下知名的依次有,张歧、南阳逢(念pang二声)纪、颖川荀谌、外甥高干、广陵陈琳、南阳许攸、颖川淳于琼、颖川郭图、会稽周昕、周昂、周喁、河内朱汉、广陵臧洪、安平牵招等。但是渤海太小,实在容不下袁绍这尊大神,初平二年,袁绍集团设计引诱公孙瓒南下,同时派说客说服韩馥让出翼州。可惜,韩馥有七十年后刘禅的见识,却没有他那样的好运气,真是生不逢时。
得到翼州,不仅解决了粮秣兵员的问题,而且还得到原先属于韩馥的一干谋士和猛将,他们依次为:颜良、文丑【1】、高览、蒋奇、蒋义渠、韩猛、韩莒子、吕威璜、赵睿、冯礼、马延、张南、慕容平【2】、冯孚【3】、焦触、代郡韩珩西凉麴义、钜鹿田丰、魏郡审配、广平沮授、沮鹄、河间张颌、兖州吕旷、吕翔、颖川辛评、辛毗等。
虽然有得到为数众多的谋士、猛将,但当时的袁绍集团对他们并不全部都放心,尤其他们的故主韩馥还苟活于世。而死忠于韩馥的都督从事赵浮、程涣所部的清洗也需要时间,军中要职必须把持在亲信手中,或者拔擢赵、程下属来架空他们,甚至必须在这些新附之军附近屯驻一些嫡系部队就近监视。于是,袁绍集团一边加快韩馥的死亡进程,一边简拔精锐用来对抗即将南下的公孙瓒军团,但袁绍依然对公孙瓒存有幻想,拔擢他的堂弟公孙范以讨好这个威名震撼北边的大杀神。
另外,翼州各地对这个新主人并不太认同,除去公孙范的渤海不论,常山郡、魏郡、朝哥等地军民皆蠢蠢欲动。在界桥之战后,袁绍才腾出手来清理这些眼中钉,先后在翼州境内消灭或击退于毒、左髭丈八、刘石、青牛角、黄龙、左校、郭大贤、李大目、于氐根、张燕等势力。
在这样的形势下,袁绍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旧部和麴义部,从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袁绍参战部队分别是:先锋(即先登)麴义部八百精兵和一千弩手,中军由袁绍亲领,左右两军为谁统领并不知。士卒数量也应在二至三万人,太多了,袁绍拿不出;太少了,没办法跟为数超过三万的公孙瓒军在混战中抗衡。
对公孙瓒骑兵部队产生混乱性打击的是麴义部。麴义是凉州金城人,麾下多为宗兵。在西凉时,麴义所部便十分善战,后跟随皇甫嵩等人平定黄巾军,转战各地,大小战数十,号称精锐确实是实至名归。而弩手是古代精锐部队中的精锐,是农耕民族用来对抗游牧民族的利器【4】。袁绍在一次会战中一口气拿出上千弩手,应当是把压箱子的宝贝都祭出来用了。
军事上积极备战外,袁绍集团也相继实施手段离间公孙瓒与刘虞的关系,这从他们用计骗得翼州便不难看出。一次尝得甜头,想停下来是很难的。后来,公孙瓒与刘虞关系恶化,直至发生内讧、火并,与袁绍集团很给力有关。
或许,人们认为,双方兵力相差无几,袁绍军以逸待劳,完全可以抵消公孙瓒军在数量和士气上的优势。可是俗话有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公孙瓒能在北疆扬名,令诸胡望而生畏,又岂是一战之功所能成就?青州黄巾军十万阴魂还未消散,而公孙瓒军的铁蹄又一次踏响幽、翼,这又怎能不令人惊恐万分,乃至绝望?若非麴义先登破敌,数千幽州铁骑蹈阵,哪怕是袁绍、曹操携手,也难以挫败公孙瓒的兵锋吧。
【1】颜良、文丑为河北人氏,应当先属韩馥,后跟随袁绍,史料中记载不多,只能推测。个人估计,颜良、文丑并非非常了不得的大将,《三国演义》为了塑造关羽的威猛形象,所以才对之进行相应的抬高,毕竟能彰显强者的也只有强者。
【2】慕容平,当时鲜卑莫护跋所在的部族还没有慕容(步摇的当地土话谐音)之名,那么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以寺庙为姓氏,但当时佛教才刚到东土,这种命名的可能性不大。个人见解,因是小说杜撰的人物,后人以讹传讹,遂成为史料中的人物。
【3】后改名李孚。
【4】弩机制造费用昂贵,战斗损耗很大,但胜在训练周期短,能较快形成战斗力。不过,受限于古代低下的生产力,弩手向来是各朝各代的稀有兵种,能在一次会战中集结上万弩手非常少见。并且,在南宋吴阶发明“驻对矢”战法(即所谓的叠射法或者三段击、四段击)前,弩手战场生存能力很低,一般是与其他兵种混编。
【界桥之战】
四、作战地点、时间及双方作战序列
袁绍于初平二年冬天(即西元191年)派遣周昂袭取孙坚的屯兵地阳城,公孙越就在此时战殒,由此可推断公孙瓒击破三十万青州黄巾军应发生在冬季之前。而公孙瓒军多配马匹,夏季雨多,天气炎热,不利于骑军作战,因此,公孙瓒率军南下应在初平二年的夏季或者秋季。
袁绍单骑出京,起家的地方是渤海,如果袁绍在初平二年冬天还窝在渤海,公孙瓒不大可能率军大破黄巾军,否则太不把袁绍放在眼里。所以,袁绍势力应当在夏季或者之前就夺得翼州。那么,一系列决定界桥之战的事件可以推定如下:
第一阶段:初平二年春夏之交,门客逢纪献计夺翼州,袁绍与辽东属国长史公孙瓒相约;夏秋之交,公孙瓒南下,屡次击败韩馥军;这时袁绍的说客高干、荀谌入翼州,并成功说服韩馥;韩馥在信都(今河北邢台)附近的部队士气已颓,而在河阳(应指黄河以南)孟津(今洛阳附近)的赵浮、程涣军万余人顺河东下,驰援翼州。
第二阶段:袁绍力量薄弱,全师进入翼州,接手并清洗韩馥旧部,许多亲信被带到翼州,渤海空虚;公孙瓒也不是省油的灯,与袁绍约定前很有可能已经谈拢出兵条件;公孙瓒击败韩馥军后,他不可能让部下无所事事,他的部下也不愿意无所事事,恰好三十万青州黄巾军送上门来,于是公孙瓒打败黄巾军后,便驻屯渤海附近的磐河;如果袁绍不能顺利得到翼州,公孙瓒不介意趁火打劫,如果袁绍的计划很顺利,那么就退而求其次,取渤海。
第三阶段:公孙瓒派遣堂弟率千余骑兵到袁术处结好,与此同时,刚得到翼州的袁绍则于冬季派遣周昂夺取孙坚的屯兵地阳城;袁术为何不派嫡系帮助孙坚?个人估计,袁术不愿孙坚坐大,又不好意思拒绝;让公孙越与周昂交手,无论胜负,都可以让袁绍、公孙瓒结怨,他好渔翁得利。公孙越战殒,公孙瓒果然大怒,这是送上门来的出兵借口。袁绍大恐,将渤海让给公孙瓒的堂弟,但这在公孙瓒眼里更像是羞辱,渤海已经在他手里,袁绍鞭长莫及,就拿来做便宜人情。
从事前以及事后的表现可以推定,韩馥旧部的高览、赵睿、冯礼、马延、张南、慕容平、麴义、张颌、吕旷、吕翔等人此时已经成为袁绍的得力将领,这些都是相对有能力而又深知“识实务者为俊杰”的人,他们中的多数人在袁绍失败时可以义无返顾地投降曹操,这时也没有理由为韩馥守节。这些将领加上淳于琼、牵招等人,就构成袁绍军的出阵阵容。
公孙瓒出阵武将应有严纲、田楷、单经、公孙范、刘备、关羽、张飞、赵云等人,想来应该还有其他不少打老了仗的将领,只不过随着公孙瓒败亡,这些曾经在塞外扬威的将领们也逐渐为世人所遗忘,所以,跟对人很重要。
虽然刘备、关羽、张飞、赵云四位后来在华夏享有威名,但此时,他们却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许他们此时正为跟随公孙瓒出征而欢欣雀跃吧,毕竟战功是青云直上的捷径。而公孙瓒也并未对他们抱以太大期望,在他眼里看来,严纲、田楷、单经之辈驰骋疆场多年,经历的战阵数不胜数,杀人无数,这些揜于猛士难道不比四个未经战阵的雏儿来得强?
春风料峭,磐河与大浪淀里的冰雪还在消融,战鼓声却隆隆响起,似乎要将这翼州的天地撕裂。绣着“袁”字与“公孙”字的认旗层层叠叠,仿佛苍穹深处翻滚的云彩谪落凡间……
五、战役还原
【界桥之战】
(一)怒发冲冠,公孙窥翼州;牙帐画策,麹义为先登
初平三年春季,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战争的阴影又一次笼罩在翼州上空。
大汉奋武将军、兼领辽国长史、蓟侯公孙瓒因从弟公孙越战殒山阳城大动雷霆,他扬言道,“某弟之死,祸起于袁绍。”他一面麾军西进,一面传檄翼州各郡。一时之间,翼州震恐,郡县望风而降。初平二年的东光之战,大伙儿记忆犹新;渤海城外大小京观不下百座,黄巾贼寇的首级就像土疙瘩一样堆在道旁,警告那些意图与蓟侯作对之人。
蓟侯大军驻扎在磐河边,数百个营帐紧紧夹住磐河。营帐几乎没有立栅栏,一来,利于骑军出入;二来,幽州军认为,幽、翼地方没有哪支军队能对他们构成威胁,打桩树栅栏纯属多此一举,有这样的闲工夫还不如围场打猎。半年前,他们以少胜多,两万步骑杀得三十万黄巾贼寇血流成河,从那以后,哪个士卒没砍过十个、八个首级,出门都不好意思说是蓟侯的属下,幽州军的骄横也从此日盛一日。
军中并非没有清醒之辈,他们也曾建议蓟侯约束部下,但公孙瓒不认为军队骄横有何不对。如果不能比敌人更骄横,那么,他也没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声望,这是公孙瓒在塞外作战多年的经验。
幽州军有条不紊地拔营西向,这次他们将用铁蹄践踏袁绍的乌合之众,使之明白恐惧和绝望是何等滋味。
天气依旧寒冷,但不复秋冬时的干爽,隐隐中有股冷冷的潮气在四处窜动,这使得骑兵和弓手们感觉很不舒服。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弓包裹起来,以免弓弦与胶受潮;北地之人多与弓马打交道,视弓如命的不在少数,乱世之中尤其如此。甚至,有些人散尽大半家资,只为购得几张合用的硬弓。眼下,各地战火频仍,黎民百姓流离失所,牲畜渐渐稀少,用来制作弓弦粘合剂的的牛角更是一日少似一日,这使得硬弓的供应数量与质量与日俱减。
磐河距信都不过三四百里,两地之间路途平坦,骑兵一人二马昼夜兼程,两日之内便可直抵信都【1】城下,不过,这样一来战马的损耗就会激增。如果与步卒脱节,骑军甚至会陷入孤军苦战的尴尬境地。众所周知,骑军奔袭不带辎重和重型器械,不适合攻坚拔寨与长期对峙,信都城只需千余精锐严阵以待,就足以令这万余骑军无功而返。而幽州军士气方腾,兵精马壮,堂堂正正便足以破敌,又何苦劳师以袭远?久经行伍的人都知道,跋涉日久,难以掩人耳目,偏师远袭不过是纸上谈兵之徒自乱阵脚的举动。
且不说幽州军拔营南下,翼州治所信都城内此时已是人心惶惶,传言说幽州军的铁蹄已经跨过磐河,旬日之内便要抵达信都城下。还有不少人听说自家主公,承制翼州牧袁本初并不打算对抗幽州,甚至还将老营地渤海郡乖乖奉上,可是公孙瓒并不领情,执意向主公寻杀弟之仇。死忠于袁绍的人自然大骂公孙瓒欺软怕硬,公孙越被袁术当枪使,却不去找袁术算账,这不是欺软怕硬是甚?而更多的人首鼠两端,他们并不在乎主子是谁,重要的是谁能赢,万一押错了宝,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信都的军衙内,将校们黑压压地挤满了牙帐,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这些披坚执锐的武人无复往日的不可一世,脸色十分阴沉,他们中的不少人改头换面不过数月,这时即使有心投附公孙瓒也得掂量掂量名声。倘若,公孙瓒过个三年五载来攻,他们未必就愿意窝在袁绍这里担惊受怕,毕竟“良禽择木而栖”才是乱世中的安身立命之道。可是,如果太不爱惜羽毛,频繁倒戈,就不是智者所为了。退一万步说,公孙瓒勉强收下他们,恐怕也会投闲置散,这对富贵心极重的武人来说,比杀了他们还令人难受。
袁绍顶盔掼甲,踞坐军案之后。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全身戎装更显得英气逼人,那对炯炯有神的眸子扫过之处,武人们无不低头。袁绍虽长在贵胄之家,但也颇经坎坷,对人情世故也有相当见解,每日里的案牍劳形让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脑袋,这些武人心里头的小九九又如何能骗得了极具城府的他。但他不在意他们的首鼠两端,他还不昏愦,只要能挡住公孙瓒的攻势,他就能令众将归心。
他右手轻轻叩击案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公孙小儿狂妄无知,以下克上,幽、翼百姓苦之已久;东光之南滥杀无辜,致使河川俱赤,尸横塞野,此獠竟以此为破贼之功,实是不知廉耻。某自单骑出走,便以兴复汉室为己任,文节【2】知某志趣高远,举翼州之地托某,奈何公孙小儿与国贼遥相呼应,不愿汉室中兴。某虽兵乏将寡,却不愿弃百姓于不顾,诸君既奉本初为主,何不戮力同心,共抗此獠,成万世之基业?【3】”
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诸将虽不以为然,但也没有自讨没趣的,他们齐声附和主公的言语,听来似乎颇有气势。一将越众而出,高声道:“我有众志成城之心,破贼必矣。”
话语雄壮,袁绍以目视之,见是麹义,不禁夸口赞道:“将军能有此心,幽州军即便十万之众,又何足道哉?来日对阵,将军率本部先登,某督诸将为将军后援。”
军事部署就在两人的一唱一和中定了下来,其他诸将自然没有意见,反正送死的又不是自家部曲。先登,先登,怕是先登“极乐”吧,这样的言语也只能在心里头想想,众武人看向麹义就好似看死人一般。以步抗骑,又是以寡敌众,无论如何都是九死一生;哪怕侥幸成功,自家部曲也死伤殆尽,没了一干死心塌地的部署,在这武人横行的乱世又如何能立足,乃至脱颖而出呢?
麹义陷死地,以求富贵,诚然武人楷模,只是不知,若真能力挽狂澜,袁公将如何酬谢?麹义固然有迎袁公入翼之功,但他在军中声望本就如日中天,再立殊功,袁公即便雅量如海,只怕也会坐立不安吧。
【1】翼州辖郡、国九,县一百,辖地相当于今河北中部和南部、山东西部、河南北部。治所邺县,在今河北临漳西南。三国曹魏移治信都县,在今河北冀县。这里采用信都为翼州治所,否则无法解释界桥之战,更无法解释屯驻河阳孟津的韩馥军顺流东下。
【2】韩馥,字文节。
【3】本来想用史料上记载的沮授说服袁绍的那段对白,但是考虑到没有原创性就弃用了。这段袁绍所说的话,全部经过反复斟酌,话中本有“穷兵黩武”之类的言语,后删除,里头的成语典故都来自东汉前。其他客观描述或旁白的语句要求就没这么严格,呵呵。
【界桥之战】
(二)严阵以待,袁军倾巢出;铁骑蹈阵,此势谁能挡
冀州军倾巢而出,有人劝袁绍,信都乃根本之地,须重兵屯护,以防万一。他嗤笑道:“某自单骑出京,能有冀州之地,已是邀天之幸;此战若不能挫敌锋锐,某即便坐拥河北四州,也是砧板上的鱼肉。”士卒们听闻此话,知主帅有破釜沉舟之心,大受鼓舞。
袁绍屯军广川县【1】,在广川设置粮草转运点,他一面督粮草辎重跟进,一面勒令士卒缓缓而前。而公孙瓒闻知袁绍兴兵抵抗,也放慢速度,双方似乎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积蓄气力。传言说,公孙瓒闻知袁绍倾巢来战,不禁喜上眉梢,他兴奋地对左右说道:“袁本初若不敢来战,某平定冀州还需多费气力;他既倾巢前来,冀州已在掌中矣。”
幽州军加上公孙范的渤海军、杜长的黑山军,总数直逼四万,其中步卒三万有余,骑射之众将近万人。层层叠叠的各色旗帜好似天边翻滚的浮云,寒风掠过,似乎这些云彩就要随风飞起,遮蔽茫茫无际的荒野。有些人头次见到如此多的人马汇集,不禁为之神摇意夺,他们或者认为兵强马壮如此,即便董卓的西凉军也难以直撄其锋吧。
双方相隔五十里扎下营寨,袁绍与公孙瓒都没有立即合战之意,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日。袁绍军在等春雨,雨中作战虽然辛苦,但胜在赢面大;而公孙瓒军则等天公放晴,地表干燥,以便放骑驰骋。
谁知,寒风呼啸了一夜,次日天色依旧阴霾,湿气也比往昔浓郁几分,地表泥泞不堪。幽州军颇有些泄气,不过他们仍然斗志昂扬。一些老兵不无得意地向周围的人炫耀,早年跟随公孙瓒与胡人厮杀的情景,那是光和年间的事情,当时有数百名鲜卑骑兵偷偷越过关塞,而巡逻的官军不过寥寥数十人,官兵见到十倍于己的鲜卑人都十分害怕,但公孙瓒却激励他们,晓明利害,并率先挥矛策马杀入鲜卑人中,鲜卑人被杀得心惊胆战,再也不敢轻越关隘……
中军大帐里,公孙瓒正与涿郡刘备,推杯把盏。刘备与他有同窗之谊,早年一起师从于卢植。眼下,两人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公孙瓒高处云端,这令他很是意气分发,喝起酒来分外爽快;反观刘备,自从落座后,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伯珪,某观冀州军号令严整,似乎不是乌合之众。”
公孙瓒斜眼睥睨,嘴中吐着酒气道:“某如何不知,即便冀州军骁勇善战,某也要与之战上一战。一来,从弟死得窝囊,若不能为其出头,某还如何支使这些骄兵悍将?二来,袁本初立足未稳,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若不能趁势夺取冀州,以袁本初狼子野心,他日某只怕连立锥之地也不可得。”顿上一顿,公孙瓒又道:“你若坐到某这位置,或许就会明白!”说到这里,只觉得话语有些泄气,想要说些“摧锋挫锐”之类的豪言壮语,却又寻不到话头。
又过了一日,天气稍稍好转,天色依旧昏暗,狂风从远处袭来,卷动旌旗,上下飞舞,有时营房前搭扎在一起的长矛被风刮倒,发出骇人的响动。不少人认为,风力如此之大,是老天爷向芸芸众生示警,幽、冀双方应偃武息戈。
地表被连日来的寒风吹干,幽州军全师西向,顺风而行。临行前,公孙瓒激励士气:“东风西向,此乃天欲灭袁绍,诸将士敢不用命?”一时之间,欢呼声此起彼伏,就连数十里外的袁绍军也隐约听到此处动静。
公孙瓒亲率三万步卒为中军,“领兖州牧”单经、渤海太守公孙范、别部司马刘备、关羽、张飞、赵云、杜长诸将皆在军中效命,而领冀州刺史严纲、领青州刺史田楷则分别率领五千骑军护住中军左、右两翼。四万大军列鱼鳞之阵,缓缓向西,于界桥以南二十里处遭遇冀州军先锋,恶战即将拉开序幕。
冀州军先锋由西凉悍将麹义【2】统领,人数大约在一千上下,他们没有占据有利地形,结阵对抗骑军,而是背靠水泊,伏在大盾之后,一动也不动。这种奇怪的阵型闻所未闻,谁也不知袁军将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公孙瓒鞭指前方,随口道:“素闻金城麹义善于骑射,所部精锐遇战先登,推锋必进,如能正面击而破之,贼军必然胆落,冀州则唾手而决。”【3】附近的人闻蓟侯之言,皆以为壮。
公孙瓒回顾左右,想要派遣骁勇果锐之将,领一彪虎狼之士擒杀麹义,可是目光从刘备等人身上拂过,始终找不到满意的人。此时,他或许在想,刘备不过编草匠出身,关、张二人无外乎亡命之徒,赵云不过是无名小将,这些未经战阵的雏儿哪能与严纲、田楷、单经、麹义这样的沙场宿将相提而论,贸然遣之,徒增笑尔。于是,他令掌旗官摇动旗帜,催促严纲、田楷二人率两翼骑兵,从左右方向夹击冀州军。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公孙瓒驰骋疆场多年,战阵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此番用兵不可谓不持重,幽州骑兵挟万钧难挡之势横扫麹义军,似乎已有摧枯拉朽的势头。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任何挡在前方的,都将难逃糜灭的命运。
铁骑涌动,尘埃纷纷扬起,随风浮动,遮蔽本就昏暗的天幕。武人身上的甲胄随着战马前行,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金铁之声。眼下,披坚执锐的武人如此之多,而战马的速度也在慢慢加快,这无边无际的铁蹄踏地声、甲胄碰撞声汇成一片,听在耳里,就好似天边的惊雷滚落人间。
此情此景,哪怕是征战多年的麴义见了也会忍不住地口干舌噪吧,只是,富贵险中求,此时若是胆怯乃至转身逃走,只怕连全尸也不可得了。
无数铁骑惊涛骇浪一般涌向麴义军,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之淹没,而麴义军的军阵依旧寂静无声……在这场决定冀州归属的大战中,谁能技高一筹,从而获得胜利呢?
【1】一说,公孙瓒屯军广宗(今河北邢台市东部),军于南;而袁绍屯军广川(今河北枣强县),军于北;也有人认定界桥在今河北威县,而非南皮县,这样可以理解成袁绍自北向南攻,但是公孙瓒败兵后,是退到隔着枣强县的南皮县(渤海),这就很匪夷所思了。公孙瓒军败退应是往南,而非迎着袁绍军向北,如果迎敌而退,还能叫败退么?所以该说法,我没有采信。
【2】麴义在《三国志》中没有记载,是《英雄记》中人物。
【3】《后汉书•公孙瓒传》李贤注引《九州春秋》曰:“始天下兵起,我谓唾掌而决。”
【界桥之战】
(三)批亢捣虚,麴义立奇功;形格势禁,严纲有余哀
严纲是幽州宿将,弓马娴熟,尤其擅长马上使槊,据说,马战中他接连格杀三人,而手中长槊竟没有大损,听闻事迹的人无不赞叹他使用长兵的本领。多年来他在塞外与诸胡周旋,所经战阵不下于百,胡人见到“严”字认旗,都不敢轻视。
此时,他正在突骑阵中,身边从骑如云。这些从骑都是他的心腹,甲胄军械较一般骑兵更为精良,不少人脖子上还有铁扎甲围成的顿项,兜鍪挂有可以自由升降的青铜面帘,他们一旦披甲,拉下面帘,就宛若刀枪不入的铁猛兽。这些狰狞的铁面马首一经入阵,哪怕是百战之余的老兵也会吓得忘记抵抗吧。
由于顺风,距离两百步时,最前边的骑士开始勾弦放箭,尽管已将风力的因素考虑在内,这些箭大部分还是远远落在敌阵后头。箭枝像飞蝗一样越过麴义军的头顶,落到他们身后的水泊,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有些骑士心有不甘,不约而同地又射了一轮,只是狂风掠过,刚离弦的箭就被刮得七零八落。
严纲也发了三箭,虽然极力控制力道,但也只看见那箭被风吹得与其他箭枝在空中相撞,这样失了力道的箭羽,哪怕落到敌阵之中,也难有斩获。他叹了口气,转头对身后的苍头【1】说:“天公不作美,否则以我军的骑射,麴义早已授首,又何须儿郎们轮番冲阵。”顿上一顿,又捻须笑道,“不过,我军顺风,放骑蹈阵如挟风雷,麴义无能为也。”
话音刚落,前方一片糟杂之声,有人失蹄落马。不少人高声喝叫,“前边有陷阱,大伙儿勒马绕行。”只是,这声音在滚雷般的铁蹄践踏声中好似蚊吟,后头的骑士根本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还在不断向前奔腾涌动。倘若前方的掌旗官用旗语示意,后继的骑士还有可能知悉情况,但是,似乎居前的掌旗官和护旗手都死伤殆尽,没有人接过仆倒在地的旗帜。
一波一波的骑兵不断从两翼进入战场。战马转寰跳跃需要空间,是以每一波骑兵都与前波相隔数个马身,前锋接敌,如果不能马上破阵或凿阵而过,就会拨马向外,把阵地让给后继,骑兵再拨马跑回出发阵地,继续发起冲击。如此循环反复,骑兵阵就像巨大的车轮,不断压迫对方,直到辗碎敌人的军势。不到万不得已,老练的骑手绝不会驻骑而战,一旦失去腾挪的空间,骑兵与步兵也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站在高地上瞭望的公孙瓒,远远望见骑兵久久没有撕开敌阵,很是诧异,他十分恼怒:“给冀州刺史发旗语,问他怎么回事?”没过多久,亲随打马回报,告知严纲部似乎陷入苦战,由于前锋旗手死伤惨重,无人知道阵前发生了何种变故。
就在公孙瓒着急的同时,严纲也在纳闷,跟随冲阵的几个亲随都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后来连续派去联络的从骑也音信全无。虽然敌寡我众,骑兵轮番冲击总有破阵之时,但是如果损伤过重,今后还如何在主公跟前夸海口,甚至那些虎视眈眈的后辈晚生也会蹬鼻子上脸,讥笑他无能吧。想到这里,严纲就下了移前督战的决定。
号角连响三声,幽州军知道这是大将亲临一线的号令。以冀州刺史的千金之躯居然不避锋矢,士兵们无不大受激励,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此时,烟尘翻滚,天色越发晦暗,十步之外便是模模糊糊一片,风沙打在甲胄上,有时还会发出令人难受的交鸣之声。上百骑兵簇拥着严纲来到敌阵之前,众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宽逾十丈的陷马坑横亘跟前,坑内是数不尽的削尖木桩。人和马的尸体层层叠叠被木桩串在一起,几乎将这深约数丈的坑给填满了。不少骑兵到了跟前才发现陷阱,想要停下来已经不可能,有些机警的哪怕顺利驻马,也会被后来的骑手给挤进坑里。坑里还有些人尚未死去,他们在尸丛中蹒跚爬行,无助地呻吟,想要逃出这好似人间炼狱的所在。
如果严纲一行也像其他人一样纵骑驰骋,这时只怕已经与坑内那些骑兵为伍了吧,从骑们看着坑内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忍不住地后怕,胯下坐骑也不住地刨蹄,似乎时刻准备逃离这血腥而又可怕的修罗战场。
上百人驻骑在陷马坑前,相当惹眼。严纲等人也意识到这点,他们刚想拨马而回,但似乎已经晚了。无数弩箭从前方射来,距离如此之近,人群如此猬集,才一轮箭雨,就有数十人中箭落马。这些平射的弩箭不太受风力影响,狂风只能稍稍改变飞行轨迹,并不能减其力道。
严纲的坐骑中了十来箭,还来不及哀鸣,就轰然倒地。一名苍头寻到了严纲,想要扶他起身,却发现他的双腿被马的尸身压住,苍头一边用力推开马身,一边哭泣着对严纲说:“主公,奴的弟弟死了,身上中了很多箭,被贼人射得不成人样了。”
严纲叹了口气,抬起右手,想要出言安慰他,却发现手掌被弩箭击穿,鲜血不住地往下淌,一时恍惚,竟把安慰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苍头扶他起身,这时又一阵箭雨袭来,严纲猝不及防,接连中了几箭,有一箭甚至把他肩胛骨击穿,碎骨和血肉顺着箭杆往下滴落。
对面的冀州军欢声雷动,他们一边用木板搭在陷阱的木桩上,一边向前冲锋。严纲知身不能免,对苍头说:“这十年来,某待你如何?”这名苍头乃鲜卑人,自幼被严纲虏获,对严纲忠心耿耿,他回答道:“恩重如山。”
严纲:“汝把某的头割了,带回去交给主公,就说严纲不能再随他共享富贵。”苍头踌躇,不敢动手,严纲见状,厉声喝道:“难道汝想让汝家主公落在贼人之手,受欺辱而死么?”于是苍头含泪将严纲身体扶正,解了他的兜鍪,卸下顿项。因为严纲肩上连中数箭,苍头不好下手,连续砍了三刀,这才将首级斫下。第一刀砍落时,严纲一息尚存,他低声抱怨自己杀孽太重,连速死也不可得。
形格势禁,哪怕是强大的一方也难以称心如意。大军甫一交锋,幽州军便折了一员大将【2】。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纰漏,也会给予对手批亢捣虚的机会吧。
【1】苍头:因以清巾裹头而得名,战国系主人战旗下的军队,多以乡党的青年组成。至汉代,战事减少,逐渐沦为奴隶,操持贵族邸宅的杂务。遭逢战乱,仍不失主人近侍军队的性质。
【2】严纲如何战死,史书上没有详细记载,所以我就自行发挥了,没让他生前受辱,也算是成全他的武人之德吧。
【界桥之战】
(四)麴义功高,有淮阴之忧;蓟侯折翼,何日竟宏志
右翼的幽州骑兵没有全部投入战斗,田楷见严纲全师陷阵,于是只令麾下三五百健儿从右边牵制并试探冀州军,掩护左翼友军的行动。麴义军背水而阵,抱有必死之心,一千人的阵线不甚宽广,并不适合大规模骑军机动作战,人马过多反而会自相拥挤,不利冲阵。
待到严纲战殁,田楷还不知情,但他半生戎马,又如何看不出战局对己方颇有些不利。只是他数十年沉浮,早养成气度,不开口,旁人也不知他心里是何想法。
前方烟尘越来越大,喊杀声一阵接着一阵,似乎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时从烟尘中钻出几个扛着小面认旗的骑士,这些骑士稍稍辨认方向,便飞一样地朝田楷这儿奔驰而来,他们一边呐喊,一边用力挥动旗帜向田楷军显示身份。
领头的骑士十步之远便踢蹬【1】下马,快速步向土坡,他单膝跪在田楷马前,“田使君【2】,我家主公没了,连脑袋都被贼人【3】割走了。”
田楷闻言大惊失色,他只觉得会受挫,却没想到严纲竟丢了性命。这些骑士都是近侍,若无意外,不会轻离自家主公。好一阵失神,田楷沉声问道:“汝等护主不力,居然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骑士苦涩一笑,惨然道:“非吾辈贪生怕死,贼人反扑异常凶猛,弟兄们死伤惨重,某冒死前来,只求使君收拾局面,救弟兄一二。”说罢,也不多言,摘了兜鍪放在一侧,向北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手执斫刀,用力朝颈项的缝隙捅去。其他几名骑士,也不约而同地单膝跪倒,自刎在田楷马前。
此时,有风东来,吹动斜插在地的认旗,旗帜上的“严”字随风起舞,猎猎有声。田楷鞭指旗帜,“严冀州啊,严冀州,汝这一败,不知得有多少幽燕男儿沙场丧命,主公之宏愿也被汝生生断送。”虽然极力控制情绪,但仍然掩不住语气中的悲怆,旁人听来无不动容。许久,田楷才一鞭挥下,将那“严”字认旗打成几片碎布。他带领麾下骑兵回转向南,却不是去救严纲余部,而是径直奔向公孙瓒中军处。
麴义所部出自西凉,骑射本是长处,如今夺得战马,正如猛虎插上双翼,如果他们尾随败军突入中军,则主帅危矣。想他田楷一生富贵皆系于蓟侯,倘若蓟侯身遭不测,这半生戎马搏来的富贵岂不尽成虚幻?还在不久前,幽州军有泰山压顶之势,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便攻守倒置,世事变化如此,实是令人不胜唏嘘。
战局发展果然如田楷所料。麴义部多为百战之余的亡命之徒,南北征战,战马多有伤毙,而韩馥忌惮西凉军的桀骜不逊,一直没有为他们配备军马,因此麴义部只能以下马骑士的身份陷阵搏杀。此刻,他们阵前缴获大量战马,各个喜不自禁,不少人高声叫嚣:“南人多以为北人善骑射,其实西凉男儿才是真正的马上健儿;我们不但沙场上驭得烈马,床榻上也驭得胭脂马【4】……”说罢,一群人跟着大笑。
麴义觅了一匹骏逸非凡的坐骑,他翻身上马,左手紧紧攥住马辔头,只一用劲,那马儿嘶鸣一声,便乖乖朝来路飞驰而去。他的从骑见状,呼哨一声,也纵马挥槊,紧紧相随。
路上尽是幽州败兵,有些幽州骑士根本不知前方情形,便被败兵裹挟着退向本阵。麴义等人尾随败退的幽州骑兵,如果有人胆敢掉转马头,或者停下来抵抗,他就率众把这些人格杀。麴义所部本就打老了仗,知道哪些人可以不杀,哪些人必须杀,路上稍成规模的骑兵方阵都被一一粉碎。
公孙瓒中军见败兵退来,再三用旗语勒令败兵绕行,以免冲撞本阵乱了军势。只是没有大将约束,总有人心怀侥幸,希冀退入军阵中避难。
一声号令,无数羽箭离弦而出,射向这些仓皇有如丧家之犬的败兵,可怜,这些幽州男儿没有死在敌人手里,却枉死在自家的箭下。由于距离太近,步弓手只射了一轮,麴义军与严纲部败军便突入阵中。后头的步卒分不清敌友,猝然遭袭,纷纷避让,阵脚刹那间被挫动。
战报传到冀州军大营,袁绍正与诸位谋士谈论天下大势,他虽然面上镇定,实则早已心不在焉。听闻消息,袁绍骤然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这才抚掌大笑:“麴将军【5】果然有万军难挡之勇。”
一旁的承制奋武将军、冀州从事、行“监军”事沮授进言道:“西凉军兵寡,战局恐有反复,主公当遣仲简、子源、子经、正南【6】以为奥援……”国贼董卓出身西凉,而袁绍对董卓恨之入骨。爱屋及乌本是人之常情,沮授不说麴义部,而提西凉军,显然没有安好心。
袁绍闻言,微微蹙眉,俄而,双眼一亮,“正合孤【7】意。”于是传令,全军东向,火速驰援麴义。诸将听闻战情有利,早就心痒难耐,此刻接到号令,无不称颂主公英明。那些韩馥旧部更是欢欣雀跃,他们本来对分润战功不抱太大期望,主公没有排斥他们,正是没有把他们当作外人啊。
中军帐里,沮授似乎意犹未尽:“武人不知进退,自古皆然,功劳太显难免心存杂念……”
袁绍知其意,颔首笑道:“麴义素有勇名,孤甚惜之,孤的一番苦心,希望他能体谅。”说到这里,袁绍略一思索,终于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如果“他若不负孤,孤定然用人不疑”贸然出口,只怕眼前这位心里头也会觉得不是滋味吧。
沙场的喧嚣尚未远去,而帷幄之中竟已有蝇营狗苟之策,也难怪武人多半首鼠两端,强则割据地方、养寇自重;弱则逡巡不进、保存实力。在这人心相忌的乱世,若无自保之术,只怕下一个淮阴侯【8】就是自己呀。
【1】中国出土马蹬最早的是东晋, 制式已相当完备.。孙恭恂教授认为三国时期的曹军已经装备了马蹬,考虑到西晋仅延续了28年,虽然没有有力的出土文物,三国时期已经使用马蹬似乎是可以商榷的。
【2】汉代称呼太守刺史,汉以后用做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可以通俗的理解为“先生”。
【3】乱军之中,可能没人注意到苍头割走了首级,所以,误以为被敌人割走。
【4】这里指女人。
【5】不知道表字,不知道官职,只好这样土土地称呼了。
【6】淳于琼,字仲简;臧洪,字子源;牵招,字子经;审配,字正南。那些“字”不见记载的,只好忽视了。
【7】袁绍承制冀州牧,完全够资格称“孤”,这是当时风气,就看袁某人心情,他自称“某”或者“孤”都不算乱来。
【8】指韩信。
【界桥之战】
(五)无功而返,长生意惆怅;崭露头角,儁乂散飞矢
麴义率军蹈阵,以寡击众,土坡上的公孙瓒一行全都看在眼里。眼见数千步骑竟被寥寥数百人驱赶而几无还手之力,众人全都沉默不语。蓦地,立在刘备身后的关羽怒发冲冠,他大喝一声,“看某家斩了这厮。”话音刚落,也不等公孙瓒号令,便驭马越众而出,挥槊杀向麴义。一旁的张飞见状,连忙催马相随。张飞素来桀骜不驯,唯独敬重关羽,把他视作自家哥哥。
刘备见二人粗俗无礼,慌忙致歉,公孙瓒却不以为怵,“时急势危,不必拘泥。”顿上一顿,又对刘备说,“关、张二人勇气可嘉,可没有从骑遮护,怕是对战局无补。”说罢,挥手示意,便有十数名从骑夹马出阵,尾随关、张而去。
关羽、张飞二人在人群中驭马穿梭而行,起先还可以看到麴义的身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没过多久,人潮涌来,裹胁着他们往另一边而去,待他们从乱兵中挣扎出来,敌人已是踪影全无,更为糟糕的是,他们与从骑失散了。张飞一边推开身边的乱兵,一边扯着嗓子对关羽说:“长生【1】,乱兵太多,就算贼人在近前,也无从下手。”
前方人马猥集,坐骑根本无法通过,他们又不能像敌人一样对付自家兵马,于是,二人只好勒住坐骑。关羽举目极望,希盼能有所发现,可视野之内,除了乱哄哄的残兵败将,还能有甚?他长长叹了口气:“本想为主公挣个脸面,谁知,天公不愿助某。”他拨转马头,一边唏嘘,一边又忍不住回头观望。关羽自中平元年(即西元184年)追随刘备,征战八年,没有立下足以夸耀的战功,年近而立,仍是一介无名小卒。眼见岁月蹉跎,年华易逝,他或许也在扪心自问,难不成自家的宿命就是这样一直默默无闻么?
关、张二人无法建功,坡上的人看得分明,虽然惋惜,但人们都明白时运不在、气势已衰,再遣人逆袭敌军,也是徒劳。公孙瓒扭头对刘备说:“想想当年,某家丈人【2】夸某是北地飞隼,扶摇而上可至万里。某也没有辜负期望,十多年来,纵横幽、冀乃至塞北,罕遇敌手,谁曾想,竟在此地折翼?”说着说着,颇有些意兴阑珊,“某本以为此战一了,便可以黄河饮马、兖州横戈……”
周围的人听说这话,都觉得蓟侯所言不差,如果严纲不死,哪怕失败,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如果中军没有溃退,主动权仍在己方,胜负(原本是Lu si shui shou,和谐了)还未为可知;谁又曾料想形势急转之下,竟将大好局面生生扭转。想到这里,许多人都忍不住回望,想要看看那个扭转乾坤的西凉好汉到底何等模样。
麴义冲上土坡,公孙瓒早已率众离去,坡下只有数面大书“公孙”字的认旗在人群中翻滚。身边的从骑遥指远处,兴奋呼喊:“公孙匹夫的坐纛在那哩!” 麴义定睛一看,烟尘之中,果然有一面装饰着红色貂缨的大旗。显然,公孙瓒一边退走一边收拾败兵,似有再战之意。麴义暗暗冷笑,“汝既有此心,某家怎能不成全?”
他换了坐骑,背朝敌人远遁的方向,然后左手执槊,身体微躬,右手猛然朝背后戟指:“传言说白马将军无人能敌,今日一战不过尔尔,眼下,这不败将军就在前头,儿郎们何不再走一程,割了这匹夫的狗头作饮酒器,岂不快哉?”西凉骑士闻言,全都轰然大笑,有人揶揄道:“作了酒具,只便宜了将军,何不制成溺器,每人美美尿上一泡才是快事。”
麴义奋马扬蹄,当先从坡上冲下,从骑们吆喝着相随。此时,他们不过区区百人,竟敢追击人数远超他们十倍的敌寇,胆气可谓壮矣;而幽州军号称骁锐,追南逐北,鲜有不胜,此时却仓惶四窜俨然待宰之羔羊。如果幽州军的宿敌塞北诸胡侥幸见到此景,恐怕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吧。
双方一前一后,疾驰了十余里,一直到界桥东侧。公孙瓒见这么退不是办法,于是留下一部分亲信据桥断后,剩下的人马退到桥东,立纛收拢败兵,重新列阵。守桥的头领是公孙瓒的苍头,他出身东胡诸部之一的乌丸族,自小便长在军营。虽然弓马娴熟,却喜欢贴身步战。一旦入阵,则双手各持长戟,旋风般挥舞兵器,挡者无不粉碎。今次,他身披两层铁铠,厚厚的顿项护住脆弱的颈部,铁兜鍪的面帘铿然拉下,周身只露双眼,远远望去,就好似屹立桥头的铁浮屠【3】。
西凉人欺幽州军立足不稳,纵骑突击,两名骑士从左右两边朝苍头冲去,想要借着骏马奔跑的威势把他放倒在地。马还没靠近,苍头大喝一声,双手奋力,左右两戟各扫一边,战马前肢齐断,掀落马上骑士。那人插戟入地,抓小鸡般拎起二人,双手用劲,竟生生将二人首级拧下。他把首级挂在戟刃上,双手高举长戟,向身后的战友炫耀,断后的幽州军顿时欢声雷动。
西凉人又冲击几次,总被挡住,接连折了十几人,剩下的人骇然,踟蹰不前,不远不近地兜马抽射。倘若二十步内用穿甲箭疾射,或许可以击伤此人,不过先前突阵时,穿甲箭均使用告罄,追击时一路疾驰没有余暇搜拣箭枝。那乌丸人通身上下插满饰有各种翎羽的箭矢,却没有一箭致命。狂风经过,白色尾翎随风摇摆,此情此景,更令正面抗拒的敌手心生畏惧。
麴义试图将其驱赶落河,他带两名从骑分三面包抄此人。三人催促战马,将长槊向前探出老长。眼见槊尖就要加之于身,那人丢了长戟,空出手来抓槊杆,麴义只觉得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忽然,战马一声悲鸣,它竟被乌丸人攥住辔头拉倒在地。从骑见主公遇险,顾不上杀敌,连忙近前搭救。两人抛出绳索,套住麴义,随后慌忙拨转马头,打马而回,而此时幽州人的挠钩恰好伸来,锋利的钩刃划在麴义肩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倘若迟上那么一会,恐怕麴义就要被挠钩拿去,枭去首级。
麴义大难不死,却也吓得魂飞魄散,他又羞又气,一把夺过亲随的骑弓,弯弓勾弦,朝桥头铁猛兽连射好几箭,这才狠狠地吐了口浊气。桥东的幽州军见西凉人屡屡受挫,全都乐不可支,就连严阵以待的乌丸苍头也跟着仰头大笑。就在那人微微仰首之际,一骑越过同伴,自南向北跑马,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箭上弦,弓还没弯成满月,便将羽箭送了出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似乎有万夫不挡之勇的乌丸人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往后栽倒,侧翻落水。
西凉人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还不敢相信方才令他们死伤累累的揜于猛士就这样被一箭击毙。不少人交头接耳,四下里打听这名发出凌厉一击的飞骑。麴义也不认识这名骑士,这人似乎不是他的乡党,就在他惊疑之际,那骑士勒骑走到麴义马前,深深施了一礼:“某,河间张儁乂【4】,奉主公之令,到将军帐下效力。”
或许,张颌过往名不见经传,但界桥之畔,这霹雳经空的一箭也足以让他从千万同袍中脱颖而出吧。
【1】关羽本字长生,后改字为云长。
【2】指对公孙瓒有提携之恩的太守刘基。
【3】指铁一般的佛塔,佛教自西汉传到东土,东汉末年信奉佛教的人数已不在少数。
【4】张颌,字儁乂。
【界桥之战】
(六)宿将踟蹰,有反复之意;老兵伤途,怀狐悲之心
乌丸人一死,据守桥西的幽州人心惊胆颤,他们蜂拥四散逃窜。他们如此害怕,以至于同伴在拥挤中失足落水也无暇救助。只有为数不多的骑士下马结阵,他们松开缰绳,让战马跑远,以示决死之心,可惜他们势单力薄,并不能阻挡对手凌厉的攻势。西凉人骑术极好,哪怕在摇晃不定的木桥上也可以驭马如飞,这样神乎其神的骑术,即便身为敌手的幽州人也看得目眩神摇。
西凉骑士在桥上发动突击,干脆利索地将负隅顽抗的幽州人全数赶落桥下。麴义在桥西了阵,见部下如此骁勇,也觉面上有光,他颇有些得意地对驻骑身侧的张颌说:“张小将军,依汝看来,某家这些儿郎的手段还入眼否?”
张颌自然不敢托大,不住口地夸赞。方才他一箭毙敌,虽说有功,但也扫了麴义的脸面。时人多安土重旧,非乡党不能引为心腹【1】,张颌出身河朔,在西凉人面前风头出尽,自然不大受待见;倘若他不知轻重,毫无收敛之意,虽说不大可能立即招徕杀身之祸,但至少会引来不必要的忌恨。
麴义鞭指桥东,张颌顺着所指的方位望去,在那儿,乱哄哄的幽州人正在归建,黄底的红缨坐纛正迎风起舞,坐纛旁边,还升起了一面赤色旗帜。麴义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说道:“儁乂,公孙匹夫贼心不死,树赤帜准备立锐阵,其阵若成,我等再无建功之机。”说到这里,脸色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他回顾左右,身畔骑士加上张颌带来的生力军,不过一千之数,不少人还身披数创。如果不是气势如虹,靠着一股求胜之心勉力支撑,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早就疲惫得连马都骑不得了。
张颌见状,俯首一礼,“儁乂,愿唯将军马首是瞻。”
麴义微微颔首,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口吻,不过语气有些缓和:“贼人云集,事态紧急,此刻若不纵马陵迫,他日我等必定悔之莫及。”
一声呼哨,看似散漫的骑军迅速收拢,在将旗的指引下鱼贯通过桥梁,于桥西集结成最利骑军冲锋的锥型阵。此时,浮云翻墨,一直藏在云后的太阳终于露出几缕曙光,这些光线从遥远天际直落而下,给原本昏暗的地表镀上些许亮色。
不远处还在结阵的幽州人发现西凉军已到了桥东,大感忌惮,他们一面分出游骑前来拦截,一面加快结阵。麴义正在阵前寻找幽州人的破绽,这时,几个骑士从桥西飞奔而来。他们是留在后头看守战利品的西凉人,把守桥头的骑士见是自家兄弟,便放他们通过。
麴义见到这几人,非常诧异,忽然之间,某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汝等不在后方看守缴获,跑来这里作甚?”
虽然一路奔波,领头的骑士却顾不上喘气,他几乎冲着麴义喊道:“将军,冀州人不顾同袍之情,出手抢夺财货,争割首级,弟兄们出手阻拦,反被他们打伤不少。”
麴义闻言,脸色瞬间铁青,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张颌:“汝没有报上某的名号。”
骑士不敢隐瞒,“他们都知我等是将军爪牙,还四处扬言,西凉军就那几人,取那么多财物作甚,难不成要向长安那位董乡党纳贡?”
听到这里,麴义再也忍不住,破口就骂,“这些肮脏小儿,某在前方一刀一枪挣富贵,他们却在后头扯某的后腿,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说罢,胸口犹自剧烈起伏,显然气愤已极。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抬眸回顾左右,只见在场的西凉子弟不过四百之众,而且人人带创。入阵之前尚有千人,一日数战竟折了五百有余,方才鏖战,不曾在意,此时想起,麴义不禁又是气愤又是懊恼。他本以为自己有拥护之功,此次再立殊勋,必能被袁公引为心腹,孰料,几次命悬一线的殊死奋战,几百儿郎的浴血陷阵,换来的竟是这般下场。
“常听人说,袁公乃爱才之主,某这才弃韩公而就新主,不惜背上叛主的恶名。”说到这里,麴义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早知今日,某又何苦行那不义之事,做那背主之徒?”一旁的从骑闻言,满脸都是不平之色。
麴义继续说道:“昔年,某在左车骑【2】麾下,何尝有这等烦心事?袁公如此厚待,真是令某无以为报啊。” 张颌本想开口劝慰,听到此话,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措辞。
麴义回望桥西,又转过头来看看幽州军,接着又望向身下的汤汤河水。虽说心中愤懑不平,却也有些踟躇,倘若生擒了公孙瓒,袁公或许会对他青眼有加;但转念又想,自己舍生忘死,袁公没有丝毫体恤维护之意,反而纵容他人掠他功劳,稍事想想就让人觉得心寒;或许公孙瓒束手就擒之日,便也是兔死狗烹之时。
犹豫了许久,幽州人终于结成军阵,麴义见己方士卒有沮丧之意,深知形势已然逆转,再战只是徒增伤亡,只好作罢。他带人回到桥西,在桥头河畔处伫立良久,直到从骑来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路且行且停,众人回顾厮杀时的景状,颇有些百劫余生的后怕。或许人们都在诧异,当时情势凶险如此,为何自己疯了一般狼突豕窜;而驻骑桥东,放马冲阵便可杀敌立功,为何又犹豫不前?西凉人想起这一日来厮杀的凶险种种和袁公对他们的不公,都忍不住心酸,不少人就在道旁垂泪,更有些人乘机逃离。
有些逃兵不幸被执,送到麴义马前发落。这位身心俱疲的西凉宿将看着马前跪倒的乡党,暗暗恚怒:“袁本初对某不公,连汝等也要乘机欺某?”但转念一想,这些西凉子弟随他九死一生,自己不能厚待,又何苦责以苛刻,于是下令全部释放。
麴义并非没动过投奔董卓的念头,只是当初冀州平张角,他对董卓多有龃龉,此时仓皇西投,只怕一番羞辱是少不了的。思量了许久,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准备向袁绍邀功【3】。
时人多诟病麴义日后的魏郡反叛,认为他受诛是罪有应得,可又有谁想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倘若袁本初以公心待西凉武人,麴义又怎么不会感激涕零,效之以必死之心呢?界桥凶险,麴义以八百之众直撄万余铁骑,若非将一身富贵系于袁绍,他又怎会如此?“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袁绍后来的官渡之败,或许,早在初平年间便可见端倪。
【1】自古以来皆如此,哪怕是现在,也是很重乡党关系的。
【2】指皇甫嵩,曾被任为左车骑将军,后被夺职。
【3】由于麴义是袁绍前期的方面大将,地位不是等闲之将可以替代,所以该篇浓墨重彩地写了一下。下一篇如果不出意外,应当是袁绍战场上遇险,表现他英雄气概的时候到了。
【界桥之战】
(七)本初遇险,胜负存一线;颜良奋发,输赢争朝夕
公孙瓒败走界桥的战报,很快由飞骑传到袁绍处。袁绍听说前方大胜,喜不自禁,他回首冲着随从笑道,“公孙伯珪,驰韩卢而博蹇兔,能有此败实是令人口茄目瞠。”
一旁的主簿耿苞见主公兴致好,上前凑趣:“公孙瓒控弦十万,横行北朔,鲜无敌手,而明公收文节【1】新败之众,稍事运筹,便摧锋锐于无形,此乃天授幽、冀于明公也。”
身边随侍的将士相当知趣,见耿苞说话中听,也跟着附和“天授幽、冀于明公”,声音嘹亮,乐得袁绍连连谦逊。合战获胜,眼下左右无事,袁绍谈兴大起,他翻身下马,令人卸去马鞍,将养马力。一面令人继续打探消息,一面与田丰、沮授、耿苞等人把手走进村尾一间早已废弃的房舍,煮酒清谈。袁绍出身高贵,对文章典籍十分熟稔,董卓乱政前,他在雒阳【2】,来往的宾客多为世家华族,众人谈起典故以古讽今,无不如数家珍。
袁绍很怀念这种感觉,现在与耿苞诸谋士清谈,恍惚中似乎又回到过去。当初在大将军幕府,何进降尊纡贵,对他言听计从,二人甚为相得;每一想起当年在何进府前徘徊的情景【3】,袁绍就不由得叹了口气;而西凉董卓入雒,竟使得宇内震荡,社稷缠妖气。董卓一介武夫,向来是在朝公卿的玩物,谁想,他竟有如此心机和手段。最令人可恼的是,这借外镇兵将稳定局势的计策,正是袁绍首倡。
就在袁绍恍惚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厮杀声,众人都以为偶遇小股敌人,并不太在意。谁知,喊杀声越来越大,沉闷的马蹄顿地声也越来越近,似乎有大股的骑兵朝这里汹涌而来。没过多久,厮杀声渐渐平息,不少人认为敌骑已经远去,有人从屋里探出头,顿时被屋外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只见,密密麻麻的骑兵满眼皆是,他们团团围住村落,走马射杀暴露在外的冀州军士。弦翻之声一阵接着一阵,箭矢就像雨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打在木墙上,发出的响声连绵不断,有的箭甚至穿过窗棂,钉在屋内的梁柱上。
冀州别驾从事史、钜鹿人田丰离袁绍最近,他见事态危急,不顾上下尊卑,一把拉住主公,想要退往身后的矮墙。袁绍原本跽坐在青铜樽前,铁兜鍪就放在左侧,他顺手拿起兜鍪,猛地往地上一掼,“君子当无所畏惧,死即死矣,岂能藏身于矮墙之后希求苟活?”言语铿锵,亲随们听了十分振奋,治中从事史、安平观津人牵招趁机对士卒说,“主公千金之躯,尚且不避锋矢,我等武人岂有让主公身涉险地的道理?”于是,众人将恐惧抛之脑后,齐心协力抵挡幽州人的进攻。
幽州骑兵一波波地走马从村落前横过,向各个木屋放箭。他们见弓箭对屋内的人没有多大威胁,于是分出一部身着甲胄的骑士从左右两翼绕屋兜马而行,这些具甲骑士没有放箭,他们用脚夹住马腹,双手挥舞长长的绳索,借着战马加速,纷纷将手中绳索抛出。等到索扣套住屋梁等突出部,战马回旋,众骑士一齐发力,这些年久失修的木屋就被拉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是排成方阵的下马骑士,他们趁屋子倒塌,里边的人暴露的一刹那,一齐放箭。没有木屋的遮蔽,不少人中箭,有几枝箭甚至擦着袁绍的脸颊而过,身侧的亲随中箭者十有五六。偏将军颜良此时也在屋里,他原本立在袁绍身后,房屋倒塌,他便举铁盾挡在主公身前。
这些幽州骑士都是百战之余的精锐,所用之弓皆为硬弓,射出的箭十分有力,如果颜良左手盾牌并非铁制,只怕早已盾碎人亡。羽箭攒射了六、七轮【4】,想来连番的劲射耗费了幽州人不少气力,他们的生力没有及时接替,颜良觉得良机稍纵即逝,等到敌人生力上来,恐怕一行人都要被射成刺猬。他大吼一声,抛掉插满箭羽的铁盾,口衔斫刀,手执长戟便往屋外冲,剩下的百余执戟卫士除了环侍的二十来人外,全都跟着颜良往外冲;牵招见状,血气沸腾,也执斫刀随他们陷阵。
木屋处在高地,冀州军居高临下地冲锋,颇有些高屋建瓴的气势。幽州人没有料到这几轮攒射之后,居然还有人冲出来,有些人手忙脚乱地放箭,想要取抵挡的短兵,却已是来不及;也有些人拿起长矛去捅冲到跟前的敌人,只是慌乱之下,毫无准头,白白丢了性命。
颜良用长戟捅翻一人,便弃戟执刀;短兵相接,小小的疏忽就有可能丧命,他绝不会把宝贵的厮杀时间用来拔取长兵。只一会儿,颜良就砍翻五人,砍得锋刃翻卷,于是,只好停下来寻找可用的兵器。这时,幽州人也注意到这个攻势凌厉的铁甲猛士,他们分出六七人牵制颜良,不让其有可趁之机。
有经验的老兵不会放弃对手的任何破绽,更不会把自己的破绽暴露给对手,颜良接连攻击几次,都被他们一一化解。附近的牵招等人尝试着接近颜良,也被幽州人识破,他们死死缠住颜良,不让他与周围的冀州人汇合结阵。
就在颜良、牵招束手无策之际,忽然有人闯进幽州人的军阵,引起一片混乱。领头之人身披厚厚的铠甲,齐膝的战裙甲叶铿然作响;头上是饰有白色翎羽的铁兜鍪,白翎随着这人的跑动跳跃而不停地颤动,这在昏暗无光的薄暮中格外惹目。甲士双手各执一柄利于贴身肉搏的斫刀在人群中挥舞斫击,用力之猛,连身后的人都不得不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幽州人猝然遭到袭击,慌忙朝两边散开,此情此景,就像翻滚的海浪被骤然劈开一样。
甲士杀到颜良跟前,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显然那番厮杀耗费了不少气力。他脸上罩着面甲,旁人无从看清面目,颜良却知此人是谁,他便是在冀州军中享有“铁甲猛兽”之称【5】的文丑。
文丑摘了面甲,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滑落,他抹了一把脸,咧嘴对颜良笑道:“所幸没有来迟,这些幽州佬战力不弱,杀退恐怕不易。”
颜良没有回答,他又砍坏了一把斫刀,只好从地上拣起一枝长槊,从中折断,试了试,还算趁手。一旁的牵招抬眼望望胶着的敌我双方,点头道:“幽州兵人多,杀得狠了,惹他们恼怒,主公难以脱身;倘若没让他们吃痛,只怕他们觉得我军可欺。瞻前而顾后兮,委实难决。”颜良、文丑二人闻言,不由得面色黯然,敌骑层层叠叠,要杀围而出谈何容易。
此时,袁绍正拄刀督阵,他指挥弩手齐射,攻击那些还在马背上的幽州骑士。虽然敌众我寡,但袁绍脸上没有丝毫慌乱之色,镇定得就好象闲庭信步一般,这样的风采,又哪里是一些恶战之余的亡命徒所能比拟。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即便此时袁绍已击破公孙瓒中军。倘若此时没能矢志坚守,或是心生惧意,从而转身逃走,这样莫说胜利,只怕连苟活残喘也是希望渺茫吧。袁绍之所以能在界桥之战后迅速崛起,与他亲临一线、镇定自若有莫大关系吧,也许在很多人心里,这样的主公才是值得投效的明主吧。
【1】韩馥,字文节。
【2】雒阳,旧名洛阳,于汉光武帝时更名,原因是王莽朝时采用“五德相生”取代“五德相克”,认为汉属火德;而光武帝中兴后,只要是王莽朝采用的,一概废弃,重新采用相克说,认为汉属土德,于是更把洛阳的“洛”字去水添土成“雒”。
【3】见本人所写的发布在天涯网的《三国事记》第二节“朝堂议政”末尾部分关于袁绍的举动。咳咳,话说那个坑好久没去填了,以后有可能整理成这个帖子的第一部分,界桥之战就作为第二部分。
【4】拉硬弓射箭需要耗费很多气力,尤其是一气连射,能连续拉弓六、七次以上已经算是猛士了。
【5】我胡诌的,反正大家知道文丑猛就是了。
【界桥之战】
(八)九死一生,袁绍终却敌;失之交臂,田楷悔当初
村落附近的地形偏狭,铁骑驰骋回旋极为不便,幽州人驭马突击,还没近前,就不得不放慢马速。不少人见地狭,不利于战马奔驰,索性下马,他们把缰绳缚在腰间,持步弓漫射;也有些人结成小方阵,手执长槊或斫刀步战。部曲军侯骑着马在人群中穿梭,用鞭子或槊杆敲击、威吓那些试图趁乱逃走的骑士。
掌旗官也下了马,在三两名盾牌护卫的遮蔽下走到队伍前列,下马骑士就在旗帜的指引下徘成几个横列。站在前头的骑士全身甲胄,手执长槊;没有盔甲或身着皮甲的人则自觉站在后排,手握斫刀,蓄势待发;这些骑士左手都缚有木制小骑盾,也有的人仗着身强力壮,另外拿了面梯形革盾。革盾前面多饰有虎头,血盆大嘴露出数颗铁制的獠牙,面目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一声呐喊,前排甲士持长兵冲锋,待他们冲出一段距离后,后排的斫刀手才蜂拥向前【1】。木屋里不断射出箭羽,不时有人中箭倒地,但幽州人只是稍稍受阻,并没有退却,他们知道弩机上弦极慢,根本无法对连绵不绝的冲锋形成压制;而弓手射过五、六轮后也会选择罢手,如果不留有余力,在近战中便会吃大亏。
袁绍指挥弩手狙杀幽州人的部曲军侯,效果并不显著。这些军侯多与善于骑射的胡骑打交道,所历战阵不下于百,听闻弦声便知箭矢去向,袁绍军放出的弩箭根本无法沾身。
颜良、文丑、牵招与麾下三百余人在屋前休憩,他们拼死搏杀,连续粉碎幽州人的两次次攻势,都有些疲惫;眼见即将入夜,幽州人又在不远处结阵,颜良三人赶忙起身,督促士卒迎战。颜良左手倒提长槊,右手按住挎在腰间的斫刀,在队列前疾走,见到还没有起身备战的士卒,就用槊杆狠抽。他扯着嗓子吼道:“幽州人强弩之末,只要守住这一阵,他们必然退去;主公就在后头看着我等,只要出力死战,还怕没有富贵?”说罢,左手长槊换到右手,猛地用劲,将长槊远远抛出。只见那槊流星一般划了个半弧,击穿迎面冲来的幽州甲士,锋利的槊尖透背而出。
列阵的冀州军士齐声叫好,士气为之一振,他们各执长短兵器朝汹涌而来的幽州人冲去,双方瞬间胶着,许多人在撞击的一刹那丢了性命。文丑没有使双刀,他左手执又方又长的铁盾,右手是一柄没有开锋的重刀,哪里人多,他就顶着盾牌朝那突击,同时用重刀敲击;牵招和颜良各执斫刀护住他的侧翼,十来个忠心耿耿的扈从紧随其后。这十来人几乎势不可挡,所到之处,幽州军人仰马翻。
冀州军勇若猛虎,但幽州人也毫不逊色。幽州人似乎认定此处有敌军贵人,他们不计伤亡地猛烈冲击。无法近前的幽州人则在远处走马施放冷箭,这些驭马驰射的幽州骑兵显然身经百战,所发必中,就连颜良等人的扈从也有三、四个死在他们的箭下。
越来越多的幽州人朝这里聚来,情势越发危急。陷阵中的颜良诸将已经换了十来把斫刀,仍然无法驱散敌军;文丑的铁盾在战斗中损毁,身上的甲胄也被兵器砍斫得不成样子,有些部位的甲片甚至变形脱落,露出甲叶后头血迹斑斑的戎衣。
颜良瞅见不远处有己方士卒被困,正要扑击营救,这时,一枝羽箭毫无征兆地飞到,他连忙抬起左手遮住头脸,只这瞬间,脑中似乎听到钝器击穿肉体的闷响,左手刹那间失去知觉。那箭破开披膊,将颜良的左臂击穿,鲜血从创口处缓缓溢出。
“这厮连射了五箭,只有这箭才放了某的血,” 颜良一咬牙,猛地折断创口上的箭杆,只这个动作,鲜血迸射,痛得他险些喊出声来,“贼匹夫,不要让某逮着,否则一刀一刀地剐死。”
不远处的某座山丘,田楷带着数十名从骑观阵。天光黯淡,视野不甚开阔,所幸距离并非很远,双方将士厮杀的景状还是依稀可见。
“那位想来就是冀州的万人敌了,不知是颜良还是文丑?”田楷指着依旧在阵中肆虐的文丑,他不知颜良、文丑二人均在,否则一定能料到困在村落里的贵人是袁绍,“本想追上主公,不料却困住了一只野狗。”他沉思了一会,对左右从骑道,“汝二人各带十名善射,将这凶狗的首级取来。”田楷见士气不振,暗暗打定用敌将首级激励士气的主意。
过了许久,不见从骑回来,自家军阵的东侧却突然乱了起来。有人在东边欢呼,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很快传到对面。
袁绍听到消息,马上松了口气,“麴义前来,贼人必作鸟兽散,贼人无能为也。”语气豪壮,却隐约有些遗憾,似乎认为麴义来得太早,令人颇有些意犹未尽。
耿苞不失时机,立即献上一言,“公孙匹夫气数已尽,幽州不日将入明公囊中。”这话真是好口彩,乐得袁绍连连眉开眼笑,或许,他心底也有诸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想法吧。
幽州人听说麴义率军前来,又惊又惧,一时之间,士气低落直至谷底,惊慌失措的他们不顾号令,潮水般退去,连战殁的同伴尸首也弃在阵前。驻骑山丘的田楷见到此情此景,猜到冀州军拼死抵抗所要护卫的人正是贼魁袁绍,他懊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早知如此,他就应当居前督阵,下死令突击。一场大富贵摆在眼前,却失之交臂,这种感觉真是令人百感交集。
夜幕降临,大地漆黑一片。黑暗之中,杂沓的铁蹄声里,突然有人唏嘘。似乎只要再加把劲,便可擒斩敌魁,从而力挽狂澜,这种天赐良机,不是人人都能撞上;而遇上之人却没能把握,又怎能不令当事人心生懊悔,乃至扼腕叹息呢?
【1】因后排骑士甲胄轻便,机动性更强,为防止拥挤而引起不必要的伤亡,他们刻意拉开与甲士的距离。
【界桥之战】
(九)两军僵持,界桥起回风;玄德骁锐,陷阵露峥嵘
翌日清晨,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阳光刺破浓云,一扫昨日的阴霾。双方的哨探骑着马在界桥附近逡巡,经过一日激战和夜间的巡逻,他们显得十分疲惫,有的人干脆就抱着马脖子瞌睡。偶尔,敌我双方相距不过三十来步,但这些巡骑丝毫没有交手的意思,他们心照不宣地拉开距离。直到对手逐渐消失在视线里,他们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民夫在鞭子和长矛的驱使下,驾驭着敞篷牛车【1】收敛尸首。一辆辆牛车从晨雾中驶出,辗过绿草茵茵的原野,车轮在高低不平的地表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恶战之后的原野、谷地、山丘,无头尸身遍地皆是,有时车轮就从残肢断臂,甚至是小半个脑袋上辗过,车轱辘带起暗色的血沫和白色的脑浆。不少民夫初次见到这样血腥可怖的情景,纷纷骇然变色,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扶着车辕干呕。
车队边上是迤逦而行的骑士,这些人不比那些巡哨,他们经过一夜的休整,又饱餐了一顿,虽然身上还带着昨日激战的痕迹,神色间却异常振奋。一名身着青色戎服的骑士看见干呕的民夫,嘴角一撇,颇有些不屑,左侧相对年长的骑士见状笑道:“上头征发他们自有道理,这些人到这里见过血,看过死人,下次征进行伍,拿刀上阵总也比那些地头上的佃农来得强。”
青衣骑士低头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这次幽州人死了不少,不知道要多了多少寡妇?听说那些寡妇不避生人,看见男人连身子都站不稳。”
年长的骑士眯缝着双眼,嘴里“嘿嘿”地笑了几声,“小子,想娘们了?那就打起精神来,在这乱世,只要有命在,娘们都排成队……”顿上一顿,似乎在回味,“十多年前太平道百万人作乱【2】,某在左车骑麾下,进剿乱民。乱民怕我们,百万大军没几天就向我们投降。我们用绳子绑了他们,一排排地牵出去砍头……”
“那得砍多久。”青衣骑士咂舌。
“里头不全是带把的,还有一小半娘们。”说到这里,年长骑士很是神往,“弟兄们人手分到好几个娘子,没日没夜地快活。有些小娘是被贼人掳去的官宦女子,白白嫩嫩的就像缎子一样……”
“左车骑不是治军严谨吗?怎会让麾下犯这样的事?” 青衣骑士十分不信。
“治军严谨,那是对百姓,对贼人可就用不着客气。那些娘子被贼人脏了身子,没有死节,就是从贼了。” 年长的骑士非常轻蔑地瞥了年轻骑士一眼,继续说道,“汝想想,某等刀头上舔血为的是什么,破军立功?得了吧,功劳都让上头拿走了,如果连财物都不让抢,娘们不让玩,谁替左车骑卖命?”
正说着话,远处突然传来时长时短的号角声,这是敌人来袭的信号。年长骑士低声咒骂,连忙吆喝战马,青衣骑士似乎还未尽兴,“听说昨天幽州人被打得不敢西顾,这战事快要了结了吧?”
“了结?瞧这架势,这战事至少还得延绵一两年,汝以为幽州人好打,昨天是他们大意,某捉摸着,之后的战阵可没有昨天那么轻松了。小子,想玩幽州娘们,好好留着这条小命。”说完这话,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咻咻。
远处,烟尘阵阵,显然有小队骑士正捉对厮杀,不时有人从马背上落下,跌入尘埃。幽州骑兵意图找回昨日的场子,个个悍不畏死。他们自东向西冲阵,一边纵骑驰骋,一边开弓放箭,五十步的距离上,就一连射了三箭,接敌错蹬时,也能立即挥槊横击。
越来越多的骑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这敌我难分的战团中。激战了许久,双方骑士不约而同地罢手,他们各自退出百余步,然后让徒手步卒和民夫入阵收敛死者和救治伤者。待场地清理干净,他们又纷纷驭马冲杀。不时有战到脱力的骑士退下来,他们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扯着嗓子大叫,幽州人骑战着实厉害。
幽州人存着一举歼灭敌骑的念头,而冀州军也不肯落了下风,于是双方的骑兵只在这狭小的战场里反复冲突和回旋。倘若有人骑马跑出太远,与之并肩作战的同袍也会觉得颜面无光。小规模骑战,最在乎气势,气势一失,哪怕是精锐,也会落败。
将近晌午,双方的步军来到界桥附近结阵。他们各遣一小股骑兵骚扰、迟滞对方,两边的骑军就在阵前接战。刘备恰好在鏖战的骑军中,关羽、张飞护住他的侧翼,他们带着四十多个从骑自南向北,从侧翼回旋入阵,冀州人猝不及防,人马相互拥挤。刘备等人从敌人左侧挥槊横过,身后的从骑都是公孙瓒的亲卫,骑射功夫超凡绝伦,似乎每射出一箭,敌阵中都会有人应弦落马。他们在阵前奔驰了五个来回,丧命在他们手里的冀州骑士不下于百。【3】
袁绍就在后头的山丘上观阵,他见刘、关、张三人十分骁勇,向左右问道:“此三人是谁,忒地面生。”随侍左右的诸将有奋威将军、行监军事沮授、治中从事史审配、新拔擢为游击将军的颜良、偏将军文丑、裨将军韩猛、军司马高览、别部司马慕容平、骑督张颌、部曲军侯蒋奇、部曲军侯蒋义渠、部曲军侯慕容平【4】等人,他们原在韩馥麾下,对幽州军十分熟悉,听到主公问话,全都摇头。
广平人沮授说,“幽、冀多骁锐敢战之士,他们不过一匹夫之勇。”
袁绍摇头,“三人领数十之众,在戈林刀树之中来回蹈阵,遇者披靡,可见其骁锐;奔驰回旋,阵中鏖战已久,不见一人落马,可见调度有方;斩杀敌人甚多,却不见有人下马割级,不贪尺寸之功,可见眼界之高。有此名将之资,假以时日,此三人必扬名海内。”
诸将沉默,细细寻思主公话里话外之意。他们多半年过而立,于人情世故多有感悟,即便鲁莽如文丑者,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敢造次,拂了主公的颜面。经过昨日一战,他们也知,幽州军的锋芒已被阻遏,但冀州方面也没有余力能击垮甚至消灭对手。刘、关、张虽勇,不过三卒子尔,于大势影响甚微。而他们中的多数人在军中地位颇高,眼下没有必胜之势,他们犯不着亲犯险地,侥幸赢了三个无名卒子,也是胜之不武;倘若不幸折戟,那就颜面无存了。
步军也在不知不觉中卷入混战。一直到日头西斜,幽州人没能突破冀州军防线,而冀州军也没能击溃幽州人的军势。待最后一抹余晖消逝于天地间,双方主将令人鸣钲,各军交替掩护着回到营地。
此后数月,双方大小合战数十次,互有胜负,战局呈僵持状态。随着战事延绵,双方死伤无数,数不清的民丁被刀剑和长矛从农田中驱赶出来,他们或收敛尸首,或转运粮秣,或挖沟立寨。还有无数妇人失去了丈夫,在这兵荒马乱的炼狱之世,这些瘦弱无力、孤苦伶仃的妇人坚强地活了下去,或许在某些后人眼里,她们是没有节气和不知廉耻的,但她们还是用自己单薄的身躯顽强地为自己的部族保留了一分生气。【5】
东风烈,那绣着“公孙”二字的认旗,被挡在了冀州之北,公孙瓒的雄心还未消退,他心有不甘地暂时退回幽州,整兵经武,为下一轮的扩张蓄积气力,而崛起不久的袁绍势力能再次挡住幽州人的铁骑么?
【1】中国从商代开始就有了车,牛车在东汉末年很流行。
【2】这名骑士记错了时间,或者吹牛皮故意说长时间,显示自己老资格,应该是八年前,当兵的粗糙大意,很正常。
【3】刘备后来因功被授平原相,没有一定的功劳,正雄心勃勃、尚未昏聩的公孙瓒也不可能拔擢使用他吧。
【4】从颜良开始,后面将领的官职都是我杜撰的,没有资料啊,只好出此下策。
【5】之所以不说民族,是因为那时根本没有民族之说,直到近代才有民族;古代无论汉人、鲜卑人、匈奴人,谁也无法搞清他们真正的民族成分。乱世中,讲节气的人几乎都绝了后,只有那些为道学家们所不屑的人们才真正默默承担起民族繁衍的使命;所以让那些把颜面看得比民族存续更重要的道学家们,让那些对纯种血统有特殊偏好的人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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