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十八扯之生命在恶运里挣扎(上)
玄学,清谈,避世,放诞……由魏至晋衍为时尚。有消极成分,却不宜简单地归之为消极。当人的生命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杀戮危险,正面迎上去无异于送死的时候,人们徘徊,挣扎,极力寻求自保之途,何尝不也是一种珍惜生命的意识觉醒?从东汉末年到魏晋之际,绵延近百年,皇权争斗、民众造反、军阀混战、民族冲突持续性和大规模地交织着发生,加上灾异、瘟疫,造成当时中国人大量死亡的惨象。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无论在底层,在上层,各色人等几乎都在人祸、天灾共建的恶运里痛苦挣扎,极力寻求自保生命的可行途径。于是乎,以崇尚自然、主张无为而独树一帜的道家思想曼衍流播,遍及社会各个阶层。民间社会内,五斗米道、太平道等道教流派应运产生,受到包括汉族和氐、羌等少数民族在内的广大民众的信奉和追从,前者的首领张鲁因之而得以在汉中地区建立起了一个政教合一政权,维持达20余年,后者的首领张角也因之而得以聚集徒众,发动了黄巾起义,历10 余年余波方息。与之相对应,官僚士大夫阶层以及文士阶层也发生了分化,其中一些人构建玄学,嗜好清谈,遁隐避世,纵形放诞,逐步衍生为一种时尚。纷异的现象仿佛互不相干,其实起点和旨归有同一性,合起来形成三国时期精神文化的一大特征。
玄学创始人是曹魏阵营的何晏和王弼。何晏(?—249)字平叔,南阳郡宛(今河南南阳)人,其祖父为东汉末年最后一个专权的外戚大将军何进。后随母进入曹家,被曹操收养,“ 见宠如公子”,曹丕蔑称为“假子”。正始年间“曲合于曹爽”,历任散骑侍郎、侍中、尚书,掌管官吏选举,权势炙手可热,成为曹爽帮派的骨干成员之一。权力之争失败后,他被司马懿如同猫玩老鼠一样,翻来覆去耍弄一场。司马懿先指派他负责查处曹爽一案,他“穷治党与,冀以获宥”,老上级、老同事一个都不放过,干得十分卖力。殊不知司马懿说,“凡有八族”,只追查七姓人还没有查尽。何晏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挑明了试探:“岂谓晏乎?”得到的答复只有两个字:“是也!”结果,何晏与曹爽、曹羲、曹训兄弟和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于正始十年(249)“皆伏诛,夷三族”。王弼(226—249)字辅嗣,山阳(今河南焦作)人,经何晏推荐作过尚书郎。但他年纪轻,资历浅,官场游戏“雅非所长,益不留意”。曹爽、何晏被杀后,他遭株连而免职,当年秋天“遇疠疾亡”,时年24 岁。两个人的经历、人品不一样,但都爱谈玄,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同开魏晋玄学先河。
玄学的称号来源于《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说。老子所开创的道家学说,把“道”认作先天地而生的宇宙本原,认为大道无形,不可言说。又认为“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讲求清静无为,因顺自然,有所得于道就是有“德”。而“玄德深矣,远矣”,渺冥幽远,正是对“道”和“德”的一种形容。《庄子·天地篇》则说:“物得以生谓之德”;“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何晏、王弼摈弃汉儒用谶纬之说解释儒家经典的作法,引用老、庄的学说阐释《周易》,特别推崇《老子》、《庄子》和《周易》,这三本书被当世人合称“三玄”。何晏著《道德论》、《无名论》、《无为论》、《论语集解》,王弼著《周易注》、《周易略例》、《老子注》、《老子指略》、《论语释疑》,从哲学角度提出了“以无为本”的“贵无论”。他们认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道者,无之称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大意就是说,“无”就是万物的本体,就是“道”。由此探讨自然与名教的关系,他们宣称“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名教起于自然,因而应因顺自然,清静无为。进一步切入社会领域,他们强调“道”为“五教(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序)之母”,名教“本乎自然”就可以合“道”,所以治人者应当“无为”而治,治于人者应当“无为”而处。这种“无为”政治观,与西汉初期的黄老“无为”思想相比较,黄老“无为”思想着重讲的治世术,而玄学家们所讲的“无为”,侧重面为处世术。
在正始年间(240—249),宗尚玄学的官僚士大夫远不止何晏、王弼两人,曹爽帮派的夏侯玄、司马懿帮派的钟会等人都是玄学名家。他们践行“无为”处世术的方式之一,就是承续东汉时期名士清议的风气,常就一些哲学话题问难析理,反复辩论,衍生成为“清谈”时尚。据《三国志·钟会传》裴注引述,每相处谈玄,何晏的文辞华彩超过王弼,而王弼的见解高迈却超过何晏。何晏曾说过圣人无喜怒哀乐,谈得相当精采,钟会时加称述。王弼持反对意见,申言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所以圣人能体冲和以通“无”,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五情同,所以圣人不可能没有喜怒哀乐以应物,只不过圣人的情应物而不累于物,与凡人有所区别罢了。这样的“清谈”,仿佛是在语词义理上各执一辞,其实颇能辨幽烛微,反拨谬误,探求真谛,并非言不及义,一无可取。但“清谈”也需要看对象,对不懂玄学,无心探讨哲理的人谈玄,有如对牛弹琴,枉费功夫。何晏很赏识王弼,曾赞叹为“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当黄门侍郎一职出缺的时候,他向曹爽推荐了王弼;曹爽却接受了丁谧的推荐,用王黎为黄门侍郎,只让王弼补员当了一个尚书郎。王弼到曹爽府上谢恩,曹爽屏除左右而单独接见了他,或许意在当面考察。结果,“弼与论道移时,无所他及,爽以此嗤之”,王弼始终未得到重用。
从言与行是否一致看“无为”处世,何晏和王弼与当时多数的玄学家一样,都有“知易行难”,言不副实的毛病。王弼“天才卓出”,却“颇以所长笑人,故时为士君子所疾”,这还则罢了。但他偏又颇想在官场有所作为,把权位看得颇重。从私人交谊来说,他原本与王黎、荀融相友善;由于黄门侍郎事件,他认为是王黎夺了似该属于自己的高官肥缺,就翻脸忌恨王黎,并且与荀融也疏远了。时年24 岁便夭折辞世,无子,绝嗣,固然直接缘于遇疠疾夺命,间接原因未尝没有官场失意。而何晏作为曹爽帮派骨干成员之一,政治上滥用权力和生活上纵情腐败,都陷得相当深。他担任尚书,“主选举,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曹爽作窟室“骄淫盈溢”,“数与晏等会其中,纵酒作乐”。连他的妻子金乡公主都很担忧,对其母说“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何晏却得意忘形,一点儿不讲清静,不讲“无为”。他与夏侯玄名盛于时,司马师也相应酬,竟对人说:“‘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夏侯玄的字)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司马师的字)是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以“神”比况自己,自诩比夏侯玄、司马师更高迈,不惮人言,骄狂至极。终于落得人头落地、三族夷灭的可悲下场,不能够不说,与他明知身处乱世,当“无为”避祸,虽“清谈”言之却不肯约身行之有一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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