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成西就说马周——兼谈“信布之勇”
《三国志•杨阜传》和《马超传》载杨阜说曹操曰:“超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西州畏之。若大军还,不严为之备,陇上诸郡非国家之有也。”曹操虽“善之”,但其时田银、苏伯又反于河间,“军还仓卒,为备不周”。其后果皆如杨阜所言,“超果率诸戎以击陇上郡县,陇上郡县皆应之,杀凉州刺史韦康,据冀城有其众”。所谓信、布,就是韩信、黥布(英布),是西汉开国名将,《史记》《汉书》常将二人并列。“超有信、布之勇”的评价值得重视,这意味着在当时人看来,马超在领兵打仗方面还是颇有水平的,以至于一提到马超,首先想到的就是韩信、黥布。能够获得如此之高评价的,在《三国志》中仅有两人,另一人就是周瑜。
《周瑜传》载赤乌二年诸葛瑾、步骘上疏曰:“臣窃以瑜昔见宠任,入作心膂,出为爪牙,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故能摧曹操于乌林,走曹仁于郢都,扬国威德,华夏是震,蠢尔蛮荆,莫不宾服,虽周之方叔,汉之信、布,诚无以尚也。”马超和周瑜,一个远在西北,一个远在东南,也许平生都未曾谋面,却因为一句相似的评语无形中被联系到了一起。通过对两人才能、性格和命运的分析,可知这种巧合也许并非偶然。
所谓“信布之勇”,有人以为就是指武力过人,或者作战勇猛之类,理由就是《马超传》所云“曹公与遂、超单马会语,超负其多力,阴欲突前捉曹公”。这种认识不能说全错,但忽略了先秦秦汉时期“勇”涵义的多样性。如果将“信布之勇”的“勇”理解为勇力、勇猛,就不适用于韩信和黥布。韩信何许人也?一代兵仙,国士无双,然犹带剑而受市井无赖胯下之辱。黥布在史籍中也不以武勇见长,对其评价是“善用兵”。“楚兵常胜,功冠诸侯。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史记•黥布列传》)这两人最擅长的是领兵打仗,韩信败项羽于垓下,黥布困刘邦于淮南,都是震动天下的大战。
《孙子•始計第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当代孙子兵法研究大家,我校中文系教授李零先生对此解释说:“仁和勇,仁在勇上。孔子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勇而无礼则乱,‘见义不为,无勇也’。婆婆妈妈,妇人之仁,算不上真正的仁。好勇斗狠,匹夫之勇,算不上真正的勇。仁是爱兵如子,赢得士兵爱戴。勇是杀敌致果,令敌闻风丧胆。”(李零:《兵以诈立》,中华书局2006,第63页)这一解读,是切合历史事实的。《三国志》就有不少例子,如史涣、韩浩“俱以忠勇显”;邓艾“筹画有方,忠勇奋发”;王平“忠勇而严整”;陈到“名位常亚赵云,俱以忠勇称”;满宠“勇而有谋”;张飞、关羽“勇而有义”;吕蒙“勇而有谋,断识军计”。
“信布之勇”主要也是对军事才能的评价,具体来说包括治军、统兵、指挥、用计等诸多方面。《诸葛亮传》裴注引《袁子》谓诸葛亮“勇而能斗”,曰:何以知其勇而能斗也?袁子曰:亮之在街亭也,前军大破,亮屯去数里,不救;官兵相接,又徐行,此其勇也。亮之行军,安静而坚重;安静则易动,坚重则可以进退。亮法令明,赏罚信,士卒用命,赴险而不顾,此所以能斗也。这条材料也可以说明为将之“勇”涵义的多样性。
《关羽传》:先主西定益州,拜羽董督荆州事。羽闻马超来降,旧非故人。羽书与诸葛亮,问超人才可谁比类。亮知羽护前,乃答之曰:“孟起兼资文武,雄烈过人,一世之杰,黥、彭之徒。当与益德并驱争先,犹未及髯之绝伦逸群也。”过去很多人不重视这条材料,以为是诸葛亮忽悠关羽的,但其中实则包含了许多重要信息。这段话是在“亮知羽护前”的情况下说的,《朱桓传》曰:“桓性护前,耻为人下”;《宋书•刘瑀传》:瑀性陵物护前,不欲人居己上。可见所谓“护前”就是个性要强,不甘人后的意思。如此一来,诸葛亮的回答就很微妙了,必须既顾及关羽的面子,又不伤及马超的自尊。诸葛亮没有用汉代常见的“信、布”并称,而使用了比较少见的“黥、彭(彭越)”的说法,不知是否隐含以韩信比关羽的意思。黥布、彭越虽然不及韩信,但也相差不远,就像把马超和张飞相提并论,关羽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样的评价,可谓皆大欢喜,可见诸葛亮处理人际关系的手段是高超而又富有艺术性的,“羽省书,大悦,以示宾客。”
再说“兼资文武”,从字面可知是文武双全之意。《后汉书•朱云传》:“平陵朱云,兼资文武,忠正有智略,可使以六百石秩试守御史大夫,以尽其能。”虽然朱云最终没能当上御史大夫,但主要原因并非才能不足。其本传称“少时通轻侠,借客报仇。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年四十,乃变节从博士白子友受《易》,又事前将军萧望之受《论语》,皆能传其业。好倜傥大节,当世以是高之”。少府五鹿充宗号称名儒,能言善辩,号称打便京师无敌手。朱云与之论《易》,连战连胜,故诸儒为之语曰:“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后汉书•朱穆传》:或说大将军梁冀曰:“朱公叔兼资文武,海内奇士,若以为谋主,贼不足平也。”冀亦素闻穆名,乃辟之,使典兵事,甚见亲任。《蒋济传》载曹丕诏曰:“卿兼资文武,志节忼忾,常有超越江湖吞吴会之志,故复授将率之任。”上述诸人都是晏婴所说“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之臣,“兼资文武”的评价,有助于深化对马超和张飞的认识。
再说“雄烈过人”,无独有偶,周瑜也曾得到相同的评价,如此巧合实在令人惊叹。《吕蒙传》载孙权与陆逊论周瑜、鲁肃及蒙曰:“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宋书•乐志》录吴人韦昭《乌林曲》也有“虎臣雄烈,周与程”之语。赤壁之战,程普与周瑜为左右督,共破曹操是吴人熟知之事,虽然也有二人不睦的记载,但这并不妨碍吴人将二人相提并论。程普“初为州郡吏,有容貌计略,善于应对。”又曾几乎以一己之力护卫孙策从敌人大军之中突围,也堪称文武双全。
总之,“信、布之勇”的评价,对于马超和周瑜都是适合的。在秦汉三国时代,为将之勇,主要指领兵打仗的水平,若徒具武力,只能算是匹夫之勇。这与后世的概念似乎有些不同。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论“关张之勇”:汉以后称勇者必推关张。仅举匹马刺良、据水断桥二事,然后断言“二公之勇,见于传记者止此。而当其时无有不震其威名者。”以为“关张之勇”就只是“有勇力”、“臂力过人”之类的“天生神勇”,这是望文生义、不明古义的错误。若地下有知,关、张情何以堪,必定内牛满面。
然而,如果更进一步细究,马超、周瑜被比作韩信、黥布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这与他们的性格和人生轨迹有关。汉初开国,韩信、黥布虽然因立下大功而得以裂土封王,但不久就被刘邦以“谋反”罪名除掉。千百年来,认为韩信是“被谋反”的居多,所谓“鸟尽弓藏”是也。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邦与韩信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由推心置腹到互相猜疑的过程。
《史记•淮阴侯列传》:汉四年,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韩信在刘邦处于危急之时,不但不速来救驾,还要提条件、分土地,难怪刘邦顿时暴走,幸亏张良踩了一脚才醒悟过来。但当时还要借重韩信的力量灭楚,刘邦只好把这口鸟气憋在心里,等待日后算账。至于黥布,更是明确地提出要造反。《史记•黥布列传》: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刘邦以老病之身亲征黥布,实属无奈,因为当时身边也确实没人了。虽然讨平了黥布,但刘邦也因此带伤而归,半年之后就死了。
如此一来,杨阜将马超比作信、布比较好理解,他确实是公开对抗当时的朝廷,与曹操为敌的。但吴人诸葛瑾、步骘将周瑜比作信、布就耐人寻味了,周瑜说“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孙权说“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可见在抗曹问题上两人还是颇有共识的。但两人之间的君臣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亲密无间。
孙策在世时,周瑜肯定是感觉最为如鱼得水的。孙策死后,“周瑜以中护军与长史张昭共掌众事”。但不久之后,军事上就被孙权分权了。赤壁之战,孙权不会不知道周瑜、程普平时关系不好,但还是让二人分别带兵。《孙晈传》载吕蒙说孙权曰:“若至尊以征虏能,宜用之;以蒙能,宜用蒙。昔周瑜、程普为左右部督,共攻江陵,虽事决于瑜,普自恃久将,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几败国事,此目前之戒也。”诡异的是,这次孙权却好像突然变了个人,谢蒙曰:“以卿为大督,命晈为后继。”如果联想到早在孙策在世时,周瑜就对孙权“独先尽敬,便执臣节”恐怕也不是偶然的,至少绝不是爱屋及乌,爱兄及弟。“初,瑜见友于策,太妃又使权以兄奉之”,周瑜何必又对孙权抢着表忠心,不就是怕这位二少爷将来不好伺候吗?
赤壁战后,孙权与周瑜之间的猜忌有了进一步发展。刘备诣京见权,周瑜建议孙权趁机将其软禁,疏远关、张,然后“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孙权“以曹公在北方,当广揽英雄。又恐备难卒制,故不纳”。表面上看,孙权是怕刘备“难卒制”,其实可能也是怕周瑜功劳太大,将来不好对付。周瑜后来又“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孙权竟然同意,当世韩信、黥布本有相互合作的机会,但由于周瑜的突然去世而夭折了。周瑜取蜀之计也犹如昙花一现,此后再无人提起。
周瑜死后,其部曲迅速被瓜分,其子周胤因罪降为庶人,然而罪名竟然只是“至纵情欲”。诸葛瑾、步骘实在看不过,联名上疏孙权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做人不要那么绝,何况人家是功臣之后呢?孙权起初并不接受,还说我这是为他好,年轻人需要锻炼云云。后来劝的人多了,不禁松口,但周胤这时候恰好又病死了。其实,不仅周瑜的儿子生不逢时,就是孙策的儿子也只被封了侯爵,所以陈寿批评孙权“割据江东,策之基兆也,而权尊崇未至,子止侯爵,于义俭矣!”没办法,碰上有“勾践之奇,性多嫌忌”的吴大帝,“我爸是孙策”、“我爸是周瑜”神马的都是浮云。
与周瑜的死后寂寞相比,马超则在生前就已备尝凄凉。虽说“因穷致泰”,只不过得以终老,此后却难再有所作为了,因为刘备并不怎么信任他。彭羕欲谋反,别人不找,就找马超商量,谓“卿为其外,我为其内,天下不足定也”(《彭羕传》)。此时马超或许因年岁渐长,已经失去往日锐气,更因“羁旅归国,常怀危惧”,故“闻羕言大惊,默然不答”,随后即上表告发了彭羕。彭羕在狱中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情真意切,足见其才,可惜终难免一死。马超似乎并没有因彭羕事件受什么牵连,但刘备心中未必就没有一点想法。马超临死上疏:“臣门宗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托陛下,余无复言。”君主对臣下托付某人(如历代“托孤”故事),不足为奇。反之,就不常见了。看起来好似多此一举,其实正是两人互不信任心态的真实流露。诸葛北伐未竟全功,陈寿以为原因除了“众寡不俟,攻守异体 ”之外,还因“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或许也暗指郁郁而终的马超。街亭之战,诸葛亮“违众拔谡”,导致无功而返。若马超尚在,何必用马谡?何况“隆中对”本有“西和诸戎”之语,马超“信著北土,威武并昭”,本来正是合适人选。从后来 “凉州上士”姜维(他也是“弃暗投明”的)得到诸葛亮重用来看,马超如果等到诸葛亮掌权,还是很有可能再有一番作为的。
马超(176-222)比周瑜(175-210)小一岁,但比周瑜多活了十一年。两人都是少年成名,但马超败于潼关而不得东进,周瑜卒于巴陵而未能西上,虽说东成西就,毕竟不无遗憾。
汉末纷乱起群英,白马银枪少年行。
潼关大战风雷急,赤壁交兵老贼惊。
马儿不死亡葬地,周郎何幸获虚名。
金鳞岂是池中物,霸才无主始怜君。 看看 ,{:5_108:} 诸葛重用马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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