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论(11-15)
第11章 官渡争雄此时在中原,经过一番激烈的兼并,曹操和袁绍是剩下的两大武装集团。两军好比是一次锦标赛中排名一二的种子选手,斩将过关后在半决赛狭路相逢,将上演一场提前的决赛。获胜的一方毫无疑问就是中原霸主,最后的夺标问鼎似是探囊取物,无甚悬念。
建安四年(199)三月,袁绍消灭公孙瓒,拥四州之地,气势大盛。他见袁术送号道亡,使耿苞试探称尊又不果,于是备兵,将进攻许都,迎取天子。曹操遣兵迎之。自是岁八月至翌年一月,是两雄争夺中原之战的序幕阶段。
这是一场迟早要发生的战争。袁绍人多势众,一直握有进攻的主动权,袁绍之所以未能及早大举,可能主要在考虑两个问题:一是北面尚有死敌公孙瓒;二是心存僭越,未拿准出战名义。除掉公孙瓒这个背患,而僭越又未成,袁绍于是决定南下消灭曹操以挟天子。但是此时是否应该出兵,袁绍的谋士有不同的意见。袁绍主要是以自己的力量和需要来考虑作战方案的。沮授、田丰讲究实际,注重机运,认为曹操虽军少但兵精,且手有天子牌,非同公孙瓒之徒,若要出兵,宜待有隙可乘,否则宜需长期经营,并应师出有名,不可恃众凭强。郭图、审配刚介强硬,认为十围五攻,敌则能战,战则不患无名。崔琰则认为不如尊奉王室,守境安民,以息战乱。袁绍不可能听崔琰,只能在沮授、田丰和郭图、审配间做选择。袁绍若依沮授、田丰之计,从长计议,扎下根来,寻机行事,即使不能最终完胜,大概也不至于速败。他实采郭图、审配之策,欲一鼓作气,一劳永逸,结果弄成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袁绍为冀州主力南下黄河,使长子袁谭东据青州,次子袁熙北据幽州,外甥高干西据并州,遣使南连张绣、刘表,串联汝南门生宾客拥兵拒守,并对曹操部下进行离间。袁绍欲外施围剿,内行瓦解。
面对袁绍这个头号大敌,曹操抓紧时间清定周边,壮固自己,以待决战。在西线,遣钟繇安抚关中马腾、韩遂,使二人臣服。以夏侯惇为河南尹,魏种为河内太守,牵制并州高干。在东线,先后除掉徐州吕布和淮南袁术。使臧霸袭扰青州。在最后时刻击败复据徐州的刘备。在东南线,一面使广陵太守陈登牵制江东孙策,一面又对孙策施以怀柔,拜官封爵,并与联姻。尽管如此,官渡之战时,孙策仍秘密治兵,欲袭许都以挟献帝。天意不作美,孙策遇刺身亡,其计乃止。在南线,招降张绣,张绣随即参加官渡之战,为获胜立有功劳。以满宠为汝南太守,平定袁绍门生宾客。但官渡之战时,袁绍还是在汝南获得势力,对许都形成威胁。结交州刺史张津,张津遂屡与刘表战。在西南线,遣卫觊使益州,欲令刘璋下兵逼刘表,止其增援袁绍,只是卫觊因路塞而未达。
刘表应允助袁绍,但却没有举动;对属下言附曹操,亦未听从。他这样做可能有这么几个原因:一,自谓有实力与袁绍、曹操及孙策等继续角逐下去,与张绣不同。二,自感周边未安,不便举动。东与孙策不和,要加提防;西与刘璋有隙,亦须戒备;南与交州刺史张津无岁不战,且官渡之战时,长沙太守张羡率零陵、桂阳三郡叛应曹操,久攻乃平。三,欲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以谋求均势。袁曹未必能一役决出胜负,而左袒一方使局势明了,自将处于劣势。韩信就因助刘邦消灭项羽而丧失独立。官渡之战的结果,其实是刘表最想看到的。袁绍虽军覆官渡,但仍有河北,仍对河南有威胁,只是因过早病故,子嗣平庸又不和,才使曹操得手成事。若不然,还不知鹿死谁手。尽管如此,袁氏兄弟仍在长时间里牵制着曹操,使其不得脱身。官渡战后第二年,曹操就欲南征。荀彧认为宜乘胜制服袁绍,若缓之,其必卷土重来。曹操才又掉转枪口。刘表则攻破西鄂,以牵制曹操。袁绍死后,曹操继续进攻袁氏兄弟。刘表曾使刘备北侵至叶县;并书谏袁氏兄弟应停止内斗,并力对外。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征乌桓,刘备说刘表袭许县,刘表不能用,因已年老体衰。曹操遂肃清后患,将举兵南下了。我们应该认为,刘表的做法还是较为现实可取的。说他无能是不正确的。他虽然不比曹操,但无疑也是乱世豪杰,不能上取天下,也要中据一方,实在不行再说屈下称臣。他自谓势可一搏,尚未走到末路。称他为自守者也是片面的。自守是任何势力存在的先决条件,然后才有积极和消极之分。他若想消极自守,应该盘桓江南以自足,而挺上襄阳,就是要据此再争。
袁绍、曹操为这场中原霸主之争倾注了巨力。东起东海,西至西凉,北始幽并,南下荆交,双方运筹四海,就是为了要饮马黄河,一决高下,获取进一步一统天下的力量。
对袁绍、曹操两军的兵力问题一直有争议。《三国志·袁绍传》曰:袁绍除公孙瓒,拥四州之地,众数十万,乃简精卒十万,骑万匹,将攻许。裴松之注引《世语》曰:袁绍步卒五万,骑八千。孙盛评曰:袁绍之大举,必悉师而起,十万近之矣。一般均采袁绍出十万兵之说。《三国志·武帝纪》曰:袁绍据阳武,曹操退官渡。袁绍连营稍前,东西数十里。曹操亦分营与相当。合战不利。时曹操兵不满万,伤者十二三。裴松之认为曹操兵不可能如此之少。一,曹操初入兖州破黄巾,受降卒三十万,虽征战损伤,未应如此之少也。二,袁绍十万众,屯营东西数十里,曹操不得以数千人相抗。三,曹操坑袁绍众七八万,夫七八万人奔散,非数千人所能缚。故一般认为曹操兵不少于两三万。我亦认为曹操兵约为两三万,只是裴松之的说法可能不充分。曹操初入兖州,受降黄巾三十万,但他后失兖州,便仅剩万余人了。对战胜方公布的歼敌战报不能轻易听信。《三国志·魏书·国渊传》曰:曹操征关中,以国渊为居府长史,统留事。田银、苏伯反河间,兵败伏法。破贼文书,旧以一为十,及渊上首级,如其实数。曹操问其故,渊曰:“夫征讨外寇,多其斩获之数者,欲以大武功,且示民听也。河间在封域之内,银等叛逆,虽克捷有功,渊窃耻之。”曹操大悦。可见当时,将杀敌数一报十是惯例。国渊认为杀外寇,多报尚可,平内乱也多报则不免夸大了内乱的程度。以此验之,曹操杀袁绍众七八万,不过七八千耳。袁绍东西连营数十里,曹操亦分营拒之。曹操万人可能为分营后所剩兵力。
五年(200)二月,战争正式开始。袁绍进军黎阳,遣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四月,曹操北救刘延。荀攸曰:“今敌众我寡,分其势乃可。公到延津,若将渡兵向其后者,绍必西应之,然后轻兵袭白马,掩其不备,颜良可擒也。”(《三国志·武帝纪》)曹操从之。袁绍闻曹操渡延津,即分兵应之。曹操乃引军急向白马,使关羽斩颜良,拔白马还。袁绍渡河,追至延津南,遣刘备、文丑挑战,曹操勒兵击之,斩文丑。曹操还官渡,袁绍前据阳武。阳武、官渡、许都,三地自上而下几乎垂直在一条经度线上。曹操两胜而退守,袁绍双败仍进逼,说明曹操只能打防守反击,袁绍虽开局被动,但仍势不可挡。关羽辞别曹操,奔寻刘备。
《三国志》中《关羽传》曰:关羽杀颜良,解白马围,受封为汉寿亭侯,乃拜书告辞,奔刘备于袁军。《武帝纪》曰:袁绍进守阳武,曹操退还官渡,关羽亡归刘备。《刘备传》曰:袁绍遣刘备将兵与刘辟略许下,关羽亡归刘备。我想关羽、曹操传纪里记的应为关羽离开的时间,刘备传里记的则是关羽回归的时间。这段时间有四个月左右。关羽可能没有一下找到刘备,也可能未敢贸然去见,最后在许下得遇。
沮授说袁绍曰:“北军数众而勇猛不及南兵,南谷虚少而资财不及北;南利在于急战,北利在于缓博。宜徐持久,旷以日月。”(《三国志·袁绍传》)相持至八月,袁绍有些按捺不住,连营稍前,东西数十里。曹操亦分营相对。袁绍合战获胜,遂大举进攻,合围官渡。曹操坚守抗拒。
曹操有些招架不住,书与荀彧,议欲撤还许都以引袁绍。荀彧认为诱敌深入很有可能会演成逃亡,他回复曰:“绍悉众聚官渡,欲与公决胜败。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今军食虽少,未若楚汉在荥阳、成皋间也。是时刘项莫肯先退,先退者则势屈也。公画地而守,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年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三国志·武帝纪》及《三国志·荀彧传》)他认为在此刻生死关头,只有鏖战到底,以求胜机。
许攸、张郃建议袁绍不必急于正面作战,宜分兵抄后,一举可定。袁绍半从半不从,他一面加强主攻,一面采取迂回。原汝南黄巾刘辟等背叛曹操以应袁绍,略许下。袁绍遣刘备助之。刘备、刘辟抄略、招诱诸郡,诸郡多叛。曹操甚忧,曹仁请战,击走刘备、刘辟。袁绍遣韩荀抄断西道,曹仁破之。曹仁字子孝,与曹洪同为曹操堂弟,随曹操征伐。刘备还说袁绍南连刘表,袁绍从之。刘备复至汝南,曹操遣蔡阳击之,兵败被杀。两军互抄运车,烧绝粮草。但袁军仍能果腹,而曹营却快断炊。
在关键时刻,袁军虽然士气还很旺盛,但是袁绍却与其重臣违忤不睦;曹营尽管人心有些惶悚,然而曹操则能与其心腹同舟共济。十月,袁绍遣车运粮,淳于琼率万人督送,宿屯乌巢。沮授欲再增军护卫,袁绍不许。会许攸家人犯法,审配收之。许攸惧,又嫌计不为大用,遂投奔曹操,献取乌巢之计。曹操留曹洪等守营,亲率五千步骑往袭。闻曹操袭乌巢,张郃说袁绍曰:“曹操兵精,往必破琼等;琼等破,则将军事去矣,宜急引兵救之。”郭图曰:“不如攻其本营,势必还,此为不救而自解也。”张郃曰:“曹营固,攻之必不拔,若琼等见擒,吾属尽为虏矣。”袁绍从郭图,遣轻骑救乌巢,令张郃等将重兵攻曹营(《三国志·张郃传》)。曹操力破乌巢,斩淳于琼等。张郃等攻营不下,闻乌巢失,降曹洪。操兵乘势反攻,绍军大溃。增援邯郸,还是围魏救赵,看来并无定式。司马昭伐蜀,疑钟会而用之,是因其欲征,故当竭力。曹营固,曹操誓要破掉乌巢,但张郃若救乌巢,用力可能与攻曹营不同。
袁绍满以为胜利在望,不想鬼使神差,接连失措,功亏一篑。曹操自叹山重水复,幸遇天赐良机,破釜沉舟,柳暗花明。刘邦善金蝉脱壳,项羽惯放网中鱼,乱世战争极富这般戏剧性的情节。看着稳操胜券,却因骄溢疏忽,前功尽弃;而眼望败局已定,倒能急中生智,起死回生。
曹操在袁营搜出许多自己部曲暗通之书,乃曰:“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三国志·武帝纪》及注引《魏氏春秋》)遂仿刘秀故事皆焚之(注一)。《三国志·许褚传》曰:关渡之战,营吏徐他等谋刺曹操,许禇觉,杀之。曹操后来表荀彧功时曰:“昔与袁绍战于官渡,因兵少粮尽,图欲还许。彧不听臣,建宜进讨,臣易愚虑,遂摧大逆。绍虽破败,但谓河北未易图也,故欲南讨刘表。彧复止臣,陈其得失,臣用反旆,遂吞凶族。向使臣退于官渡,为绍所乘,有倾覆之形。后若南征,进无所获,退将失据。彧之二策,以亡为存,谋殊功异,臣所不及也。”(《三国志·荀彧传》注引《彧别传》)他还曰:“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焉,幸而破之,枭其二子。”(《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武故事》载公十二月己亥令)曹操亲口之言皆说明其胜利来之不易,来之幸运。袁绍与胜利失之交臂,责不能免,但也实在是命运不济。
袁绍讨伐曹操,对属下的建议并非毫不采纳。曹操东征刘备,田丰欲大举南下,袁绍虽未大举,但也出兵攻了延津。进至阳武,沮授建议缓搏,袁绍驻扎数月后,稍向前推进,因接连获胜,遂开始猛攻。许攸、张郃想暂缓正面之战,可用包抄,袁绍是前面不停,侧后分使。张郃望救乌巢,郭图要端曹营,袁绍将主力向敌,轻兵救援。
官渡之战结束了。袁绍只与百余骑渡河北归。两年后,袁绍因懊丧而病逝。又过两年,曹操攻破邺县。曹操临祀袁绍墓下,再拜而哭。曹操仿刘邦哭项羽,除了念及一点旧情外,更多的还是出于敬畏,因为稍有偏差,被吊唁的就会是自己。胜败乃兵家常事,袁绍把官渡决战的胜败看得太重,他若能看得轻些就好了。看重当然是力争赢,赢了便可定大势;看轻是要料到输,输了还可卷土重来。曹操领冀州牧,据之为基,让还兖州。此后,曹操北伐打败乌桓,迫辽东公孙康畏服,除掉袁氏兄弟,基本平定了北方。
第12章 赤壁三分
建安五年(200),孙策死,以事授其弟孙权,以周瑜、张昭等辅之。曹操表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孙权字仲谋,形貌奇伟,胆略超群。周瑜字公瑾,庐江舒县人,英才俊杰。张昭字子布,彭城人,饱学博识。
六年(201),曹操南征刘备,刘备走归刘表。刘表疑之,使屯新野。数年后,徐庶投刘备,并荐诸葛亮。刘备三往得见。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人,早孤,随叔父诸葛玄往依刘表;诸葛玄卒,乃躬耕于南阳隆中,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有卧龙之名;兄诸葛瑾避乱江东,为孙权所用。
十二年(207),刘备见诸葛亮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数短浅,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诸葛亮曰:“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曹操比与袁绍,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三国志·诸葛亮传》)刘备遂请诸葛亮出山。
十三年(208)春,甘宁向孙权献策曰:“今汉祚日微,曹操终为篡盗。南荆之地,山陵形便,江川流通,诚是国之西势也。宁已观刘表,虑既不远,二子又劣,非能承业转基者也。将军当早规之,不可后操图之。图之之计,宜先取黄祖。祖今年老,昏耄已甚,财谷并乏,左右欺弄。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三国志·甘宁传》)甘宁辗转益荆多年,才入吴不久。孙权纳其策,遂驱兵江夏,一举灭掉黄祖。
刘表长子刘琦因刘表偏爱少子刘琮失宠,乃求助于诸葛亮,用其内危外安之计,趁黄祖死,求出为江夏太守。
七月,曹操南征刘表。八月,刘表病死,刘琮立。蒯越、傅巽等劝刘琮降。刘琮曰:“今与诸君据全楚之地,守先君之业,以观天下,何为不可乎?”傅巽曰:“逆顺有大体,强弱有定势。以人臣而拒人主,逆也;以新造之楚而御国家,其势弗当也;以刘备而敌曹公,又弗当也。三者皆短,欲以抗王兵之锋,必亡之道也。将军自料何与刘备?”刘琮曰:“吾不若也。”傅巽曰:“诚以刘备不足御曹公乎,则虽保楚地,不足以自存也;诚以刘备足御曹公乎,则备不为将军下也。愿将军勿疑。”(《三国志·刘表传》)刘琮无奈。
闻刘表死,鲁肃说孙权曰:“夫荆楚与国邻接,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今表新亡,二子素不辑睦,军中诸将,各有彼此。加刘备天下枭雄,与操有隙,寄寓于表,表恶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备与彼协心,上下齐同,则宜抚安,与结盟好;如有离违,宜别图之,以济大事。肃请得奉命吊表二子,并慰劳其军中用事者,及说备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备必喜而从命。如其克谐,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为操所先。”(《三国志·鲁肃传》)孙权即遣鲁肃使荆州。鲁肃字子敬,临淮东城人,性好施与,周瑜奇之,荐于孙权。
九月,曹操至新野,刘琮举州降。刘备屯樊城,得知刘琮降,愤然引众去;过襄阳,诸葛亮劝攻刘琮以据荆州。刘备不忍夺之,乃率众南行,另遣关羽走汉水,使会江陵。曹操以江陵有军资,恐刘备据之,乃率精骑急追。
鲁肃到夏口,闻曹操已入荆州;他疾至江陵,悉刘琮已降,刘备南走;于是他径直往迎,与刘备会于当阳长坂。鲁肃问曰:“豫州今欲何至?”刘备曰:“吾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欲往投之。”鲁肃曰:“孙将军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今为君计,莫若遣腹心使自结于东,崇连和之好,共济世业,而云欲投吴巨,巨是凡人,偏在远郡,行将为人所并,岂足托乎?”(《三国志·刘备传》注引《江表传》)见曹操追至,刘备从鲁肃计,斜趋汉水,会遇关羽、刘琦,俱至夏口。曹操据江陵,上表拜封刘琮、蒯越等,安抚荆州吏民,准备东下。
刘表的失败除与才干有关外,更多的可能还是与年龄、健康及子嗣的能力相干。面对曹操大举南下,刘表若不是年迈病终(刘表六十七岁死,比六十六岁死的曹操尚寿一岁)、子嗣又无能的话,其势力不会轻易屈服。袁绍垮台亦如此。官渡之战只是改变了袁曹两军的力量对比,它还不是决定最后输赢的胜负手。袁绍虽败北,而青山依旧在。若其不早死(袁绍生年不详,但可判断与曹操为同龄人)或子嗣有为,其势力是可以继续下去的。
诸葛亮说刘备曰:“事急矣,请奉命求救于孙将军。”(《三国志·诸葛亮传》)刘备遂遣诸葛亮随鲁肃诣孙权,寻求结盟。时孙权拥军在柴桑,观望成败。
诸葛亮见孙权曰:“海内大乱,将军起兵据有江东,刘豫州亦收众汉南,与曹操并争天下。今操横扫诸雄,略平中原,遂破荆州,威震四海。英雄无所用武,故豫州遁逃至此。将军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若不能当,何不案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而内怀犹豫之计,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孙权曰:“苟如君言,刘豫州何不遂事之乎?”诸葛亮曰:“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刘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若事之不济,此乃天也,安能复为之下乎!”(注一)孙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吾计决矣!非刘豫州莫可以当曹操者,然豫州新败之后,安能抗此难乎?”诸葛亮曰:“豫州军虽败于长坂,今战士还者及关羽水军合有万人,刘琦合江夏战士亦不下万人。曹操之众,远来疲弊;且北方之人,不习水战;又荆州之民附操者,逼兵势耳,非心服也。今将军诚能命猛将统兵数万,与豫州协规同力,破操军必矣。操军破,必北还,如此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孙权大悦(《三国志·诸葛亮传》)。
曹操意气风发;众臣多喜形于色,谓宜顺流东下,孙权必杀刘备而归附。奋武将军程昱则料之曰:“孙权新在位,未为海内所惮。曹公无敌于天下,初举荆州,威震江表,权虽有谋,不能独当也。刘备有英名,关羽、张飞皆万人敌也,权必资之以御我。”(《三国志·程昱传》)程昱提醒曹操不可轻敌。太中大夫贾诩谏曰:“明公昔破袁氏,今收荆州,威名远著;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三国志·贾诩传》)贾诩欲曹操仗威施恩,不战屈敌,其意与沮授、田丰同。曹操昏昏然,乃下战书与孙权,将使水步军八十万,渡江攻吴。
孙权接书,示之群臣,问以计策。张昭等众臣皆说宜迎之。孙权起身去,鲁肃追上,曰:“向察众人之议,专欲误将军,不足以图大事。今肃迎操,累官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愿早定大计,莫用众人之议也。”孙权叹息曰:“此诸人持议,甚失孤望;卿计与孤同,此天以卿赐我也。”(《三国志·鲁肃传》)
时周瑜使鄱阳,鲁肃劝孙权速召之,孙权从之。周瑜急还,见孙权曰:“将军割据江东,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耶?请为将军筹之:今北土并未平安,马超、韩遂尚在关西,为操后患;且舍鞍马,仗舟楫,与吴越争衡,本非中国所长;又今盛寒,马无藁草;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此数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军擒操,宜在今日。瑜请得精兵三万,进住夏口,保为将军破之。”孙权曰:“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孤耳。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君言当击,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当夜,周瑜复见孙权曰:“诸人徒见操书,言水步八十万,便各恐慑。今以实校之,彼所将中国人,不过十五六万,且军已久疲,所得表众,亦极七八万耳,尚怀狐疑。瑜得精兵五万,自足制之,愿将军勿虑。”孙权曰:“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五万兵难卒合,已选三万人,卿与子敬、程公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为卿后援。”(《三国志·周瑜传》及注引《江表传》)
裴松之认为,张昭辅佐孙氏,是以上藩汉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计,本非其志也。曹操仗顺而起,功以义立,冀以清一诸华,拓平荆楚,大定之机,在于此会。若使昭议获从,则六合为一,岂有兵连祸结,遂为战国之弊哉!虽无功于孙氏,有大劳于天下矣。昭为人谋,岂不忠且正乎!裴松之说对了一半。张昭劝孙权迎曹操,崔琰谏袁绍守境勤王以宁区宇,他们的主张基本是一样的。《三国志·周瑜传》注引《江表传》曰:建安七年,曹操下书责孙权送子为质。权召群臣会议,张昭等犹豫不能决,周瑜反对。瑜欲权南面称孤,若曹氏能率义以正天下,权事之未晚。权遂不送质。可见,曹操若真心行义,有望四海归一,但他露出野心,故遇劲敌。汉室倾颓,乱世英雄多热中驰骋,善意良愿难为所用。
十二月,曹操率大军顺江东下。孙权以周瑜、程普为左右督,鲁肃为赞军校尉,领三万众,同刘备会师。两军并力西上,与曹操相遇赤壁。时曹操士众已有疾病。初战,周瑜、刘备联军获胜,占据南岸赤壁,操军退住江北乌林。周瑜部将黄盖曰:“今寇众我寡,难以持久。然观操军方连船舰,首尾相接,可烧而走之。”(《三国志·周瑜传》)周瑜纳之。黄盖先向曹操送诈降书,曹操将信将疑,终信以为真,以为将大功告成。曹操官渡信许攸,反败为胜,未料这回竟是乐极生悲。至战日,黄盖取斗舰数十艘,装满薪草,灌注膏油,裹以帷幕,上树牙旗,各系小船于后,先头进发。时东南风急,黄盖令士兵中江举帆,大喊其降。操军将士皆延颈企踵。快近北军,黄盖等上小船,点火发放前船。风猛火烈,火船如箭,烟焰弥天,尽烧北船,延及岸边营落。周瑜、刘备率众随后而至,大破北军。曹操见大势已去,烧掉余船,奔华容归江陵。联军水陆并进追之。曹操留曹仁、徐晃守江陵,乐进守襄阳,自引军北还。
曹操这时念起郭嘉,叹谓郭嘉在,不会至此。曹操被击醒,想起走马后炮。袁绍死后,曹操征袁谭、袁尚,连战数克。诸将欲乘胜攻灭之。郭嘉曰:“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不如假征刘表,以待其变。”(《三国志·郭嘉传》)曹操转南,二袁果相争。曹操回师,一举平定冀州。他叹郭嘉,大概是想到了此计。他其实也学会了此计。他北上柳城,袁尚、袁熙奔辽东公孙康。他不征而还,公孙康即斩送二袁之首。诸将不解,他曰:“彼素畏尚等,吾急之则并力,缓之则相图,其势然也。”(《三国志·武帝纪》)曹操向荆州,见刘琮降,刘备奔吴,二人不但不并力,甚至要相图,遂自鸣得意,再加众人一派歌颂,以为孙权必不容刘备,于是乎便集重兵而轻进,欲迫孙权屈服,献上刘备首,冷静的计策都被撇到了一边。他若不急逼而缓之,施以威德,恐孙权、刘备难以长合久存;他或准备充分一些,像司马炎灭吴那样数路并进,也会好于实战。
官渡、赤壁可谓乱世中多输少赢的经典战例。一方未能将优势转化为胜势,一方则以弱克强。袁绍官渡围杀误算,结果使曹操将网冲破;曹操赤壁随手走成凝形,遂让孙权、刘备得以以一当十。
曹操破走,鲁肃即先还,孙权率众臣迎接,并亲自扶鞍接其下马。鲁肃将入拜,孙权起身曰:“子敬,孤持鞍下马相迎,足以显卿荣耀未?”鲁肃趋进说:“未也。”众人愕然。鲁肃就坐,徐举鞭言曰:“愿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然后以安车软轮迎肃,始当显耳。”(《三国志·鲁肃传》)孙权抚掌,露出欢颜。
周瑜、刘备与曹仁相战岁余,曹仁终不敌,弃城北走。周瑜据江陵,刘备屯江陵南。赤壁之战,对刘备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孙权不战而降,待遇不下刘琮,刘备恐无地立命。
注一:田横:原齐国贵族,楚汉战争中自立为齐王。汉灭楚,与徒属五百余人亡入海岛。高祖召之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侯;不来,且举兵加诛焉!”田横乃与二客往,未至三十里,自言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奈何北面事之?”遂自杀。高祖以王礼葬之,拜二客为都尉,二客皆自刎。居海岛者闻之,亦皆自杀。
第13章刘备借南郡、图益州
《三国志》曰:建安十四年(209),孙权拜周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程普为裨将军,领江夏太守。刘备表刘琦为荆州刺史,随即南征武陵、长沙、零陵、桂阳四郡,四郡皆降。刘琦病死,刘备表孙权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自以左将军领荆州牧,治公安。孙权见刘备平定四郡,稍畏之,嫁妹固好。《三国志·刘备传》注引《江表传》曰:周瑜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给刘备。刘备别立营于油江口,改名为公安。刘表吏士见从北军,多叛来投刘备。刘备以周瑜所给地少,不足以安民,复从孙权借荆州数郡。《江表传》说的刘备向孙权借荆州数郡大概即指《三国志》说的刘备南征荆州四郡。《三国志》与《江表传》对刘备如何得荆州四郡说法不一,《三国志》谓征,《江表传》谓借。何者为准?我认为《三国志》的说法是站在刘备的立场上的,就客观事实来看,可能较为公允;《江表传》的说法是站在孙权的立场上的,多少有些偏颇。在此条注引的上一条注引里,孙盛曰:《江表传》之言,当时吴人欲专美之辞。
孙权、刘备连盟,破走曹操,孙权功劳大于刘备,自然要获得多些,刘备扛过大难,也不甘示弱,要抓住机会,尽量求以立足。
孙策定江东就欲图荆州,全据长江。孙权继续贯彻这一战略。他采甘宁计,消灭黄祖,纳鲁肃策,欲规荆州,用周瑜打败曹操,直入江陵。《三国志·吕蒙传》曰:孙权说陆逊曰:“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三国志·周瑜传》曰:孙权说全琮曰:“昔走曹操,拓有荆州,皆是公瑾,常不忘之。”孙权谓周瑜是使他初入荆州的功臣。
刘备自纳诸葛亮隆中之策后便有据荆州之意。《三国志·刘备传》注引《英雄记》、《魏书》及《汉魏春秋》记有刘表病重期间有向刘备托荆州及托孤之事。裴松之认为刘表夫妻素爱刘琮,舍嫡立庶,情计久定,无缘临终举荆州以授刘备。裴松之的说法是否正确呢?《三国志·刘表传》曰:刘表及妻爱少子刘琮,欲以为后,而蔡瑁、张允为之支党,乃出长子刘琦为江夏太守,众遂奉刘琮为嗣。《三国志·诸葛亮传》曰:刘表受后妻之言,爱少子刘琮,不悦于刘琦。刘琦不安,用诸葛亮内危外安计,会黄祖死,乃求出江夏。《后汉书·刘表传》曰:刘表初以刘琦貌类于己而甚爱之,后为刘琮娶后妻蔡氏侄女,蔡氏遂爱刘琮而恶刘琦。刘表宠耽后妻,信之毁誉,妻弟蔡瑁及外甥张允睦于刘琮。刘表病甚,刘琦省疾。蔡瑁、张允恐父子相见相感,更有托后之意,遂不使得见,刘琦流涕而去。众遂奉刘琮为嗣。刘琦怒,将因奔丧作难,会曹操至,乃止。《三国志·刘表传》说的刘表及妻,不知是前妻还是后妻。刘表前妻死于建安八九年间(《三国志·刘表传》注引《搜神记》)。从时间和因果来看,应指为后妻,与后两传说的相符,即刘表为刘琮娶后妻侄女后才有舍嫡立庶的想法,刘琦遂用诸葛亮计而出。待刘表病危(很可能已身不由己),抑或已死,刘琮才嗣位。故刘表舍嫡立庶并非情计久定的事。刘表平时阴御刘备,病笃时厚遇之的可能性是有的。一,自感身没后其子难防刘备,与其难防,不如笼络;二,见袁氏殆尽,自身将受曹操逼迫,故欲依刘备御敌。我想这样的推测应该合乎情理:刘表先以荆州托刘备,刘备推辞后,又以子相托。不论刘表之托是真心还是假意,事实上刘表死后是刘琮在襄阳得蔡瑁、张允等辅助而欲作威作福,刘备、刘琦则在外,同病相怜。不管怎样,在荆州危难时刻,刘备还是记着刘表的一份情谊,未有忍心夺其基业。当然,他看到曹操大兵压境,可能觉得夺之也难守,不如走为上。
诸葛亮向孙权说合纵之策时即已暗示刘备应有荆州。他说,孙权起兵据有江东,刘备亦收众汉南。孙权诚能与刘备协规同力,必破曹操。曹操败北,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汉南即指荆州。《尔雅·释地》曰:汉南曰荆州。他是言江东属孙权的势力范围,荆州应是刘备的势力范围;破曹操后,荆州刘备、东吴孙权与北方曹操可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孙权想连荆扬,刘备望跨荆益,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利益。但孙权、刘备结盟,就不得不进行协商,对欲独享的利益做出适当的划分。这时荆州七郡的情况是这样的:曹操除降张绣而有南阳郡之外,败北后仍据南郡和江夏郡的北部,居上而临下;孙权占得南郡和江夏郡的南部,横贯长江一线的战略要冲;刘备屯在江陵的南岸地,他要南取武陵、长沙、零陵和桂阳四郡。刘备表刘琦为荆州刺史,就是要用刘琦继有荆州的合法性来争取余下的部分。孙权有实力入南部荆州,他为了不破盟,只好让步,许刘备南下,或谓四郡已应北,刘备未必能容易得手。当刘备以刘琦的名义顺而收之后,孙权不得不高看刘备。事情的经过应该如此。后两家关系破裂,孙权遂把同意刘备取四郡,自己不染指,说成是刘备向他借的,而刘备则认为完全是自己征取的。
刘琦死后,刘备表孙权领徐州牧,自己领荆州牧,意图便是想以孙权领有徐州来换取自己获得荆州。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孙权虽乐领徐州,不过为虚领,徐州仍在曹操手里。孙权兵入荆州境,岂能轻易退出。但为同盟计,孙权既已认可刘琦拥有荆州的治权,也只好允许刘备继之,不便对自己所占荆州部分再置刺史或州牧一职。孙权如此,表面上是愿与刘备结盟,而私下则常视其为寄寓,尚有招揽之意。
刘备真正从孙权手上借的是南郡。面对曹操咄咄逼人的强势,孙权、刘备的联盟自然是相互借力以求生存;生存下来,再图发展壮大。在这种主要为自我存在而结成的联盟关系中,各方既得随顺依赖而获安,且又在伺机兼并以自强。随顺依赖是出于现实考虑的权宜,伺机兼并则为贪婪的本性。
十五年(210),刘备至京口见孙权,求借南郡,以都督荆州。刘表统治荆州时,把州治从汉寿县迁至襄阳县。赤壁之战后,曹操仍以襄阳县为北荆州治所,后移治新野县。江陵县为南郡治所所在,是中南荆州的重镇。它控扼长江中游,东下吴会,南接南岭,西通巴蜀,北望中原,战略价值极大。刘备至京口见孙权,提出借南郡以都督荆州的请求,就是希望把自己的主要力量放到南郡,以利下一步的发展。
闻刘备来借地,周瑜上疏孙权曰:“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为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关张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等挟令之,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相资助,聚此三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三国志·周瑜传》)鲁肃反对此策,曰:“曹公威力实重,将军初临荆州,恩信未洽,宜以借备,使抚安之。多操之敌,而自为树党,计之上也。”(《三国志·鲁肃传》注引《汉晋春秋》)孙权恐不能独制曹操,当广揽英雄,又恐刘备难以猝制,故未纳周瑜之言,对鲁肃之计亦未明确表态。
后刘备得庞统,遂问曰:“卿为周公瑾功曹,孤到吴,闻此人有密书,劝仲谋相留,有之乎?”庞统曰:“有之。”刘备叹息曰:“孤时危急,当有所求,故不得不往,殆不免周瑜之手!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时孔明谏孤莫行,其意独笃,亦虑此也。孤以仲谋所防在北,当赖孤为援,故决意不疑。此诚出于险途,非万全之计也。”(《三国志·庞统传》注引《江表传》)庞统字士元,襄阳人,荆楚谓之高俊,有凤雏之名;刘表时,在南郡做事,周瑜领南郡,从周瑜,刘备到南郡,又从刘备,与诸葛亮同为军师中郎将。其实,刘备被穷追猛打、无立锥之地的危急时刻已经过去,他以区区数万士众占得荆州四郡,大致就是今天湖南省的地方,面积约三十万平方公里,可谓转危为安。他以左将军领荆州牧,时人称为左公,他以此将油江口改为公安,谓己获安。倒是后来他夷陵战败逃至鱼复又陷入困境,虽然改鱼复为永安,逃过葬身鱼腹一劫,可还是在永安永远安息了。他说的危急是托辞,求地以规远图才是目的。赤壁之战后形成的格局,显而易见是曹操与孙权在长江一线对峙,刘备则处在孙权的后方。刘备认为自己是荆州牧,应该得到荆州的实惠,若与孙权共治曹操,比他一人独任为好。这大概是刘备向孙权求都督荆州的理由。刘备志在中原,故急于从后面走上前台。
刘备还,周瑜即诣京口见孙权,建议取蜀,孙权纳之。周瑜欲行扩张,不但可以阻止刘备伸手,而且还能相机剪除之。孙权遣使报刘备欲与之共取蜀,刘备乃婉言谢绝。周瑜还备行装,不幸途中病卒。孙权拜鲁肃为奋武校尉前往南郡统兵,以程普领南郡太守。见刘备推辞,周瑜殁,曹操又在东线部署大军,孙权遂纳鲁肃之议,把南郡借给刘备,以鲁肃为汉昌太守,下屯陆口,程普还领江夏太守。《三国志·孙权传》曰:建安十五年(210),孙权分长沙为汉昌郡,以鲁肃为太守,屯陆口。长沙郡为刘备所有,孙权何以分之?《三国志·周瑜传》曰:周瑜占南郡,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食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下隽、汉昌、刘阳在长沙郡东北,州陵在南郡东南,四县应为周瑜自赤壁而入江陵期间所得。孙权大概就是将原周瑜奉邑合为汉昌郡的,使与江夏郡连结,以卫江东。鲁肃为汉昌太守,继续食此四县,后吕蒙接任,亦食之。这说明孙权在刘备南取四郡前或同时已占长沙郡的东北部,亦说明孙权许可刘备南下是成立的,因他亦有能力南下。孙权、刘备谈判的结果是:孙权同意把南郡借给刘备;刘备同意孙权把周瑜的食邑从长沙、南郡中划出,另置为汉昌郡(孙权名为汉昌,有讨好刘备之意,后吴夺取荆州,汉昌郡复并长沙,汉昌县更名为吴昌)。这也算是一种交换,刘备以小易大,有了伸展的空间,较为满意;孙权怕难以独当曹操,故舍重就轻,收缩安定,以待变化。除此,孙权、刘备很可能就交州利益作出安排,由孙权经营之(注一)。处置完西线事后,孙权徙治秣陵,改名建业,专务东线事,并遣兵正式占领交州,甚至循绥益州南部。刘备分南郡西为宜都郡。三国雏形已成。曹操闻孙权把南郡借给刘备,方作书,落笔于地,与刘备听完曹操说破英雄,方进食,失匕箸几乎一模一样。二雄相识相图又相惧。
益州牧刘焉欲行割据,于李傕、郭汜把政时病卒,其子刘璋嗣位。刘璋性柔无威,政令颓弛,与汉中张鲁交恶。
十六年(211),刘璋遥闻曹操将遣钟繇征讨汉中张鲁,内怀恐惧。别驾张松说刘璋可请刘备以讨张鲁自卫,刘璋从之。主簿黄权等争谏莫要引狼入室,刘璋不纳,而遣校尉法正迎之。初,曹操征荆州,刘璋始受征役,遣使给军,曹操厚待之。刘璋复遣张松,曹操因定荆州而怠慢之,张松怨恨。曹操兵败赤壁,张松辞还,假道见刘备,见其有雄略,遂有献蜀之计。张松返蜀,劝刘璋绝曹操而结刘备,刘璋乃遣法正、孟达连之。法正还,遂与张松相谋。法正复见刘备,献取蜀之策。刘备遂听之。
刘备留诸葛亮、关羽、张飞、赵云守荆州,率庞统、黄忠、魏延二万余人入蜀。刘璋率三万余众会刘备于涪县,欢饮百余日。法正、庞统欲刘备即时取刘璋。刘备认为,此乃大事,初入蜀地,恩信未立,不可仓猝。刘璋益兵万人及其它军资与刘备,使击张鲁,然后自回成都。刘备到葭萌,厚树恩德,以收民心,并未去征张鲁。
十七年(212)冬,曹操征孙权,孙权向刘备求救。刘备告刘璋,欲回师往救,张鲁自守之贼,不足为虑,并求军马钱粮。刘备并非真要还军,而是在耐心寻找刘璋的破绽。刘璋多少看出刘备没怀什么好意,只拨给少量军资。刘备因此激怒其众曰:“吾为益州征强敌,师徒勤瘁,不遑宁居;今积财吝赏,望士大夫为出死力战,其可得乎!”张松不知刘备计而书其曰:“今大事垂可立,如何释此去乎!”(《三国志·刘备传》及注引《魏书》)张松兄张肃,惧祸累身,告发其谋。刘璋收斩张松,敕令戒备。事已至此,刘备遂向庞统问计。庞统曰:“阴选精兵,昼夜兼程,径袭成都,一举便定,此上计也;佯还荆州,诱杀刘璋守关将杨怀、高沛,进取其兵,乃向成都,此中计也;退还白帝城,连引荆州,徐还图之,此下计也。”(《三国志·庞统传》)刘备谓上计太促,下计过缓,中计适宜。遂依中计行动,即斩杨怀、高沛,南取成都。
从事郑度说刘璋曰:“刘备悬军袭我,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其计莫若尽驱巴西、梓潼民过涪水,坚壁清野,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将自走。走而击之,则必擒耳。”刘备闻而恶之,以问法正。法正曰:“终不能用,无可忧也。”果不其然,刘璋谓群下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也。”(《三国志·法正传》)刘璋跟宋襄公一样,打仗讲究仁义,他黜退郑度,但遣张任、邓贤等至涪水拒战。
刘备渡过涪水,张任、邓贤等退保绵竹。刘璋复遣李严督绵竹诸军。刘备向绵竹,李严率众降。刘备进围雒县,刘璋子刘循负城顽抗。庞统率兵攻城,中流矢身亡。刘备使关羽守荆州,诸葛亮、张飞、赵云入蜀。十九年(214)夏,刘备费时一年攻破雒县,遂进围成都。诸葛亮等所向皆克,与刘备会师成都城下。马超曾因操军所迫而依张鲁,这时又因惧张鲁相害而转投刘备,助其攻城。刘璋坚守数十日乃降。
刘备得蜀,与荆州相连,实力大增,对孙权构成侧翼的威胁。孙权忌恨刘备独自取蜀,感到当初的交易有些不划算,遂想索要荆州。二十年(215),孙权遣诸葛瑾使蜀,令其以刘备得蜀为由求得荆州全部或部分。孙权求得荆州全部是开出的最高价码,讨价还价后,能得南郡、宜都,或长沙、零陵、桂阳都可满意。刘备说待得凉州,当答应孙权的要求。
孙权知刘备没有诚意,乃自置长沙、零陵、桂阳三郡长吏。关羽尽逐之。孙权大怒,住陆口,遣吕蒙袭取三郡。刘备引兵下公安,遣关羽争之。鲁肃进兵,与关羽相拒益阳。
时,曹操破张鲁,占汉中。主簿司马懿、刘晔说曹操,宜乘胜进军,趁刘备降蜀尚未安定之机,一举夺之。曹操觉得得陇望蜀,没有把握,一时未准。刘备闻曹操得汉中,惧益州有失,遣使与孙权讲和:以湘水为界分荆州,湘东江夏、长沙、桂阳、汉昌四郡东属;湘西南郡、宜都、武陵、零陵四郡西属。孙权同意,两家解兵。两家为争夺荆州的第一次武装冲突得以平息。曹操复想入蜀,但已错过时机,遂引军还,留夏侯渊、张郃、徐晃守汉中。
注一:交州刺史张津、苍梧太守史璜相继死,刘表遣赖恭为交州刺史,吴巨为苍梧太守,孙权使孙辅领交州刺史。刘表、孙权染指交州,实为刘表得势。后赖恭与吴巨相失,吴巨逐走赖恭。赖恭投刘备,吴巨结吴。刘备与赖恭、吴巨都相识,占得荆州四郡,顺收交州,要比孙权容易,但却无举动。孙权出借南郡后,即遣步骘为交州刺史,吴巨怀异心,外附内违,步骘斩之。吴蜀破盟,刘备称帝,以李恢为庲降都督,领交州刺史。吴蜀复修好,孙权称帝,与蜀分天下,以交州属吴,蜀解李恢刺史。据此可以推测,刘备、孙权在协商南郡问题时,想必已将交州问题列入。
第14章 曹操的王权之路
献帝至许都,大会公卿。曹操入,见太尉杨彪不悦,恐有变,乃托疾入厕,出而还营。杨氏四世三公,与袁氏为京城名族。曹操以杨彪通婚袁氏,诬其勾结袁术,奏收下狱。尚书令荀彧、少府孔融救之得出。又议郎赵彦常为献帝陈策,曹操恶而杀之。曹操以事入觐,依制,三公领兵朝见,令虎贲执刃挟之。献帝不悦曰:“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后汉书·献帝伏皇后传》)曹操失色,俯仰求出,轻易不再上殿。
不久,孔融提议宜准古制,定千里王畿,王畿之内不可封建诸侯。王畿方千里,是天子之国,之外才可封建诸侯(注一)。孔融此议,是欲献帝有自由王国,以摆脱曹操的控制。曹操恨之。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董卓时出为北海相,献帝都许后征为将作大匠,迁少府。他恃其才望,总与曹操作对,多致乖忤。后曹操终以罪族之。
平定北方后,制度多所兴复。荀彧说曹操曰:“今公平弭国难,外定武功,内兴文学,此周公辅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三国志·荀彧传》注引《彧别传》)荀彧常与曹操论治道,曹操嘉之。荀彧认为曹操匡汉立德,平乱立功,再弘扬文化以立言,成此业绩,可名垂青史。袁涣、刘廙等在此前后都有言谏曹操,以武平乱,以德治世。曹操志在王业,王业未成,整饬教化,恐为人作嫁。有人则劝曹操曰:“宜复古置九州,则冀州广大,天下服矣。”这话投曹操心意,曹操欲从之。荀彧曰:“若是,则冀州当得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及幽并之地,所夺者众。公破邺城,海内震骇,人人自恐不保,今使分属冀州,将皆动心。且人多说关右诸将将以闭关之计;今闻此,以为必以次见夺。一旦生变,天下未易图也。愿公速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南临荆州,责贡之不入,则天下咸知公意,人人自安。天下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三国志·荀彧传》)曹操不得已偃寝九州议。古分天下为九州,冀州为其一。至献帝时为十四州,冀州较前要小。议论的焦点是:复九州制者欲使冀州大,使冀州牧曹操的势力强,可致天下顺服;荀彧认为这样做,无疑是在布告曹操将代汉,徒贻割据者可以不臣的口实。荀彧欲改革,而曹操则欲革命。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为丞相,随后出兵不战而屈荆州。但因一念之矜,他在赤壁碰壁,几乎翻演了袁绍官渡覆舟的一幕,眼瞅到手的果实打了水漂。曹操虽有雄才伟略,称雄诸杰,但却未能扫平割据,然而尽管他暂自骄伐而败北,因识得得失,仍就不失为中原之主。
十五年(210)冬,曹操在邺县筑铜雀台。高台象征权力,曹操是要试探群下的反应。但反应不佳,或说其有不逊之志。曹操遂下令表白,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愿效齐桓、晋文,以助汉室。
十六年(211),曹操平关中。十七年(212),曹操还。献帝命其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礼如萧何(注二)。曹操这回可带剑大步上朝,无人再敢以刃挟之了。献帝又割河内、东郡、巨鹿、广平、赵国五郡中的十余县以益魏郡,魏郡几乎又增加一倍。
董昭见曹操凯旋归来,遂又开始为其以霸易王不辞劳瘁。董昭建议复古代五等爵,谓曹操宜进公爵。他说曹操曰:“自古以来,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有今日之功,未有久处人臣之势者也。今明公乐保名节而不求大赏,德美过于伊尹、周公,然太甲、成王未必可遇。故明公若不定基,是谓不可。明公忠节颖露,天威在颜,耿弇床下之言,朱英无妄之论,常响耳边。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陈。”(《三国志·董昭传》)这段引经据典、委曲婉转的话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并不复杂。它是复九州制的再版。这时曹操身为丞相,职位虽高,但封武平侯,即东汉时列侯的最高一级县侯,爵位同于诸臣。董昭提出重设五等爵,欲使曹操先进封为公,再为王,有自治封国,以出诸臣之上。一破非刘氏不王之典,二坏诸侯不能自治其邑之规。伊尹助商汤灭夏,汤死后,辅太甲;周公助周武王灭商,武王死后,佐成王。董昭说曹操匡扶汉室,胜过伊尹、周公,但像太甲、成王那样信用伊尹、周公辅佐的君主未必再能遇到,意指献帝恐怕不会甘愿曹操秉政。耿弇是刘秀的部将,曾到刘秀床下,劝其克取帝位;朱英是楚国春申君的食客,曾劝春申君争夺楚国王权,说这是天赐的“无妄之福”。董昭效仿耿弇和朱英,劝曹操建立自己的基业。曹操心喜此议,欲得众臣同意。荀彧名重海内,一言九鼎。曹操使董昭密咨之。
曹操自遇荀彧以来,十分赏其军事谋略,但却不大满意其政治倾向。他初见荀彧便称之“吾之子房也”,这很可能是一语双关,既谓其有张良之才,也喻其能像张良佐刘邦立汉那样助己建基。然而他逐渐发现荀彧如同管仲,是要协己称霸,而不是图王。他曾书与荀彧,追伤英年早逝的郭嘉曰:“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凝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猝尔失之,悲痛伤心。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少,又以此痛惜。”(《三国志·郭嘉传》)这话里有话,是望荀彧等能变得灵活一些。
董昭书与荀彧曰:“昔周公、吕望,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赐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复襄王;襄王加赏于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躬擐甲胄,周旋征伐,芟夷群凶,使汉室复存。比之前者数公,若泰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三国志·董昭传》注引《献帝春秋》)董昭受宠,遂颐指气使。荀彧不加理睬,认为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曹操大失所望。十月,他出征孙权,表请荀彧随行。大军至濡须,荀彧病留寿春,忧死,时年五十。通常曹操出征,荀彧都是留守。《三国志·荀彧传》注引《魏氏春秋》曰:曹公馈荀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陈寿评曰: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司马光曰:荀彧之功不在管仲之后,其仁当居管仲之先。裴松之曰:世之论者多讥正是荀彧协规曹操,终使君臣易位,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但荀彧若不翼曹操,实无人可与,势必群雄乱争,故择其而事,以拯国难。及至霸业既隆,剪汉迹著,夙愿不遂,遂亡身殉节。非机鉴先识未充其志,实非正道不用心也。
有人认为,荀彧数向曹操提及可效刘邦与项羽争天下之举,而后却又反对其称王,岂非自相矛盾?其实不然。刘邦、项羽最初是共拥楚怀王反秦的。灭秦后,项羽称西楚霸王,尊怀王为义帝,继而杀之。刘邦遂借此名义,为义帝服丧,责让项羽无道而讨伐之。前面引用过荀彧、鲁肃各说其主称霸、称王的话。荀彧劝曹操奉迎献帝时曰:“昔晋文纳周襄王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服丧而天下归心。”“天下归心”与“诸侯景从”是一个意思。荀彧认为晋文公、刘邦都是以霸主的名义号令诸侯的。鲁肃说孙权建立王业时曰:“昔高祖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鲁肃认为若不是项羽为害,刘邦是欲尊事义帝的。消灭项羽后,尘埃落定,刘邦乃在诸侯的拥护下由霸而王。“争天下”一词有两层含意,可认为是争天下之王,亦可理解是争天下之霸。尽管刘邦、项羽争天下之王的雄心不言而喻,但是他们在表面上争的还是天下之霸。除此而外,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荀彧向曹操提及楚汉相争之事时不是要讨论政治问题,而不过是出画的以弱胜强的军事策略。荀彧的政治主张还是希望曹操称霸事汉,或先称霸,待平定天下后再考虑其它。
曹操、袁绍等的倒董卓以匡汉与刘邦、项羽的亡秦复楚是类似而实不同的行为。刘邦、项羽纠集的士众都是要坚决去掉当政暴秦的,对是否真复已亡之楚并不很在意。曹操、袁绍等聚合的人物对剪除行篡的董卓没有二心,但对如何对待衰弱的汉室却有分歧。汉家四百年,以儒说为教,许多士大夫是真的抱着除乱拯衰的思想参加义兵的,荀彧便是其中的代表。袁术、袁绍在行僭时都遇到了强大的阻力,曹操要想顺利易帜就必须得搬开这个障碍。曹操除荀彧,屡下有才不必具德的求才令等,都是在为代汉做准备。
裴松之认为《三国志》里贾诩与荀彧并列不合适,但我认为这要比《后汉书》里孔融与荀彧并列好些。贾诩虽有助纣为虐之嫌,但更有亡羊补牢之功。贾诩深识治乱中的德智的关系,孔融则根本不知。孔融、荀彧二人虽志向皆在保汉,但才具品性则天差地远。曹操对孔融是厌恨而开罪族之,对荀彧则是畏忌而阴除之,表面还要祭奠之。
十八年(213)春,曹操见吴森严,引军还。献帝诏并十四州为九州。寻即又策命曹操为魏公:“朕以不德,少遭愍凶,君定天下,功高于伊尹、周公,而赏卑于齐桓、晋文,朕甚恧焉。今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为魏公。其以丞相领冀州牧如故。又加君九锡,其敬听朕命。”(《三国志·武帝纪》)(注三)献帝只好得过且过,仿效周王依赖霸主,以维系自己日薄西山的法统地位。曹操辞让。荀攸见荀彧死,不免生畏,遂领百官劝进。曹操乃谢恩受命,将与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曹操遂建魏国,进曹宪、曹节、曹华三女为献帝夫人,初置尚书、侍中、六卿等。荀攸由汉官转为魏臣,出为魏尚书令。
十九年(214)春,献帝使魏公位在诸侯王上。秋,曹操征孙权。参军傅干谏曰:“天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足以相济,而后王道备矣。往者天下大乱,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吴与蜀也,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服,易以怀德。愚以为可且按甲息兵,全威养德,以道制胜。”(《三国志·武帝纪》注引《九州春秋》)曹操未从。荀攸死在途中。有人怀疑亦为曹操所害。曹操曾曰:荀攸外愚内智,智可及,愚不可及。冬,夏侯渊屠枹罕,斩宋建,凉州平。曹操南征还,诛献帝伏皇后,灭其族及二皇子。初,伏皇后在董承被诛后书与父屯骑校尉伏完,令图曹操。伏完畏惧不敢,后卒。曹操因闻有此书而动怒下手。献帝命魏公置旄头,宫殿设钟虡。
二十年(215),曹操征张鲁,降之。二十一年(216),曹操还,献帝进之为魏王。二十二年(217),献帝命魏王设天子旌旗;出入如天子,有人警戒清道;戴天子冕冠;乘天子车舆;曹丕为魏太子。二十三年(218),曹操在邺县,汉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等见汉祚将移,在许都起兵,结果兵败被杀。二十四年(219),曹操与刘备争汉中,不果,还军解关羽围襄阳、樊城之围。西曹掾魏讽等在邺县谋反,谋泄被诛。孙权取南郡,向曹操上书称臣,并说之顺应天命称尊。曹操示群下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实欲试探反应。侍中陈群、尚书桓阶、前将军夏侯惇等遂奏道,汉祚已尽,天命已在曹魏。曹操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及《魏氏春秋》)桓阶劝曹操正位,夏侯惇以为宜先灭蜀吴,然后遵舜禹之轨,曹操从之。夏侯惇字元让,沛国谯县人,夏侯婴之后,与族弟夏侯渊并随曹操起兵。夏侯惇未有想到自己的如意打算竟把曹操的毕生之愿送进了天国。二十五年(220)正月,曹操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六岁,谥武王,葬邺县高陵。夏侯惇追恨前言,不久病卒。
曹操迈着稳健而又艰难的步履走在令人神往但却坎坷不平的王权路上,待伸手可及时,却撒手人寰。要说桓文霸而不王,是自谓力轻的话,那么曹操实王而未王,则多是顾忌汉家名重。不过曹操生前还是作好了应对变故的准备。自己能顺势即位,那是如愿以偿,若未遂意,那便留下周文王的名声,让嫡子去效周武王。但是,他虽未成为君主,但也不是霸主,而应称为僭主,他挟天子胜过桓文挟王命。他只能有万世帝王计,不会有万世霸王计。他因如是经历,立起英杰之身,亦遗下奸雄之影。
尧舜禅让,西周分封,东周争霸逐王及秦汉集权专制,这几种政治制度和政治形态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后代王朝的体制。汉末王权渐衰,春秋霸权这一政治形态再次出现,然而枭杰雄豪仍多把它当成沽名钓誉、掩饰真机的手段,虽有大贤君子怀抱实践它的理想,却未能如愿。历史数次出现的这一形态始终未能成为制度。
注一:周时王畿方千里,王畿之外为九服,每五百里依次为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内六服为中国,外三服为夷狄。服谓服事天子;里数为理论说法,实际并非如此。
注二:依朝仪,臣下朝拜天子皆要报官职和姓名,去剑脱履,小步趋进。刘邦以萧何功高,特命其入朝只报官职即可,余礼概免。后世帝王效之,以优遇重臣。
注三:九锡:古天子赐诸侯有大功者九物为九锡。赐车马以代步,衣服以表德,乐则以化民,朱户以示别,纳陛以安礼,虎贲以备身,弓矢以专征,斧钺以专杀,秬鬯以祭祀。
第15章 大贤荀彧
曹操迎天子,平定北方,荀彧认为可一边修复汉室,一边征讨不庭。荀彧尝言于曹操曰:“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绩,教化征伐,并时而用。及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犹举民能善教训者,叔孙通习礼仪于戎旅之间,世祖有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之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今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周公辅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若须武事毕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三国志·荀彧传》注引《彧别传》)荀彧从容与曹操论治道,如此之类甚众,曹操常嘉纳之。荀彧自为尚书令,常以书陈事,临薨,皆焚毁之,故奇策密谋不得尽闻也。荀彧怀管仲之仁,大概是看袁绍终要行篡,而谓曹操可能济世,故弃绍而择操。不想枭雄同性,皆无贤心。荀彧旗帜鲜明,曹操只得表面应之,而内里则要剪之了。
荀彧众言湮灭,多亏裴松之留下这段注引,可使我们寻探其思想。曹操若尊荀彧之策,重规汉室制度,文武张弛,鼎立不存,二方割据亦难持久。周瑜认为汉室衰崩,当佐孙氏图王,若汉室可兴,亦可从事。刘备虽假皇亲名义,若汉帝正位,他是不能称尊的。我们可以把荀彧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即曹操匡汉立德,平乱立功,再弘扬文化以立言,即代表东汉末年的名士同腐朽势力顽强抗争的胜利。
顺帝诏李固问当世之敝,为政所宜。李固主要答对四点:一,去奸邪,任贤能;二,尊外戚显爵,但不与重权;三,罢退宦官,禁其参政;四,宫中府中,一视同仁。顺帝览之,多所纳用,但他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及冲帝、质帝相继夭亡,梁冀一意立幼以挟之,李固则坚持宜择年长有德者立之。他为其前四点又补充上了一点。梁冀忌恨,诛杀李固。桓灵之世,敝积日深,陈蕃、李膺等奋力直言,皆遭罹难,尾之名士纷陷党祸。荀爽奏桓帝后宫采女五六千人,此纵欲废礼以致祸也。宜依古制天子娶十二女,乃抑情从礼以致福也。奏闻,即弃官去。后遭党锢,隐遁远僻。两汉欲复周礼之议不绝,目的不外是上约王欲,中规臣节,下移民俗。帝王家天下,必要自己放任,臣民规矩。李固五点加荀爽一点,我认为这六点可说是东汉末年的主要症结。
汉家四百年,确立了中央集权,削弱了分封,以儒为教,杂说为辅,纲纪已具大形,应该说成绩是斐然的,当然,暴露出的问题亦十分严峻。如果它被农民起义打翻在地,自然就告终结,但它恰被士大夫挽狂澜于即倒,何去何从,就出现了争执。荀彧、曹操等对汉末症结都是十分清楚的,但对解决的办法却日见分歧。乱世来临,世人纷挟王霸术而登场。王虽隐但强,霸虽显却弱。荀彧此时的一切努力是要摆平献帝与曹操之间的关系。荀彧是个很好的调停人。汉家没落,汉帝咎由自取,献帝在这场谈判中无力以驳,只能照单接收。曹操为丞相,一举扭转了宫重府轻的局面,中央集权成为现实,天子专制已不复存。此项确立,余事迎刃而解:光文化之精真,去之繁芜;整修礼乐,核录后宫之数,移易臣民风俗;确定宗室年长德才者继位,废弃嫡庶之分;择用忠良英贤,罢黜卑劣浮华;赏外戚以爵,限阉寺之责,务使之与政。荀彧认为曹操如此施行,可入圣殿,彪炳千古。曹操应该能够想到,依荀彧之论,轻而易举办得到。但董昭等的替代说最终让曹操没能挡住诱惑,认为天子至高无上,需要轮流坐庄。
曹操担心,若半途而废,霍光的事会重演。霍光处西汉强盛,他不大能改变什么,再加对后事虑及不足,遂遇断嗣之灾。曹操临东汉衰乱,他可以改良归正,再以前车为鉴,可安后裔。曹魏终破汉家纲纪,因一时不知所宗,只得暂以刑名来应付。结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君主时而能全临天下,时而被弃如草芥。仲长统熟视朝代更迭,他悲叹曰:“不知来世圣人救此之道,将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穷此之数,欲何至耶?”(《后汉书·仲长统传》)仲长统博识狂狷,荀彧奇之,举入朝廷,献帝逊位之岁卒。
帝王无不欲传世万代,但都纷纷在梦魇中灰飞烟灭。孔夫子累累若丧家犬,不想其后嗣竟能高枕无忧袭爵千秋。传世之君,斥曹操为奸,易代之主歌其为雄。皇家为了安全舒适,自然乐意尊奉忠诚勇武的关羽,而不愿抬举绳纠上下的荀彧。时至今日,找不到御笔的人,仍谓荀彧是不识时务的腐儒。我认为,若曹操以其功力而为英雄的话,那么荀彧则以其思想而为圣贤。贤者认为传承文化最为重要,勿使之断裂,有益于社稷苍生,而为一家频争皇权无甚意义。但雄者不能这样看,他为了能登峰造极,不惜夷毁坟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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